落日烧霞明,飘渺的云雾拂过黛山,在暮鼓声中逐渐消散,人的细影在瑰丽的光晕中被拉得老长老长。
风却愈寒凉,从人脸上刮过,带出丝丝缕缕的痛感。
徐公子的一袭白袍早已面目全非,红的血、灰的尘,像鬼符一般蒙在他的衣襟,让他单薄的身子看起来狼狈而可怜。
他捂着胸口微微咳嗽着,一双淡漠的眼几乎看不出任何情绪,薄唇轻启:“景王殿下是在怀疑草民吗?”
李南絮道:“适才翻看诸位的字据,除了张来财的那一份糟乱些,便只剩徐公子那一份有异样,墨染得有些深了。本王猜想,徐公子应是在书写时趁张来财不注意按动的机关吧,只是那一瞬间,笔尖因停顿滴了一滴墨在纸上,哪怕后来被你描摹掉了,但仔细端详还是能看出的。”
轻影也惋惜地看了他一眼:“徐公子的客栈经营得极好,即便是这样的天灾期间,也让我们这种异乡人感受到了家的感觉,只是,你为何要自毁前程,让自己的手沾染血污呢?”
似乎是被问住了,徐公子微微拧了拧眉,瘦削而惨白的面颊上生出了几分困惑:“书写时的一点小插曲,应证明不了什么吧,杀人总该有理由吧?”
轻影道:“适才立字据时,许多人都在争抢,徐公子本不想来麒麟台,加之这台上凉风习习,对公子的病体并不友好,想必你是急于下山的。奈何,你想早些签字画押,张来财却蛮横地将你一把推开了,险些让公子摔倒在地,这是我亲眼所见,想必公子不会否认吧?”
徐公子勾唇笑了下:“因为这点小事,我便要杀他吗?”
轻影道:“自然不止这些,其实我适才一直在考虑,凶手究竟是通过何种方法将暗器带上山的,那只笔几乎一碰便会弹出毒针,想必诸位商贾们是不会随意藏在袖中或荷包中的,这样很容易误伤自己。既如此,必然要给笔找一个安全的匣子,妥善保管。适才景王殿下派人搜了各位的身,另几位商贾身上带的都是彰显身份的玉石、金银饰品,唯独徐公子手上一直握着一把折扇,却始终未见公子打开过,莫非,此折扇非彼折扇,而是为了容纳那毛笔?”
轻影一番话说完,在场诸人皆是恍然,目色灼灼地朝徐公子看去。
徐公子沉默了片刻,而后垂了垂头,近乎嘲讽地笑了一下,靡丽的天光浮在他的眼眸,他神色苍凛。
“将这位公子的折扇取来一看。”李南絮吩咐道。
一个士兵上前,擒住徐公子的胳膊,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便将折扇收入了掌中,转而递给李南絮。
折扇铺开,映入眼帘的是一幅栩栩如生的红竹图,竹节修长,挺拔地生于顽石之上。
乍一看,几乎与寻常折扇无二,但李南絮带着目的,一旦心有所疑,能看到的蹊跷之处便会增多——两侧扇肩比扇骨要宽厚四五倍,靠近扇面的一侧有一个凹槽,约莫可以容纳指头粗的长物。
李南絮道:“竹色君子德,碧落琼梦,繁花惊滟,公子当有君子气量,何故要杀害张来财?”
徐公子怅然地望了一眼天穹,身姿在肃杀冷风中摇摇欲坠,他沉吟许久,才淡淡看向李南絮。
他扯着嘴角无助地笑了下,释然道:“殿下出身高贵,想必没有体会过被人欺凌的痛楚。徐某自小便身体孱弱,靠药物、补品续命至今已是奇迹,奈何徐家家业凋零,徐某不得不靠一副病体撑起一家老小的期望,为了盘活这些客栈,徐某得与粮食商、布匹商、瓷器商诸如此类的商人合作,可是陵州这个小地方,这些生意早就被何、张、周三家垄断了,即便是经营这些商品的小商户,也都以他们三家马是瞻。为了改变这个困局,唯一的办法便是加入陵州商会,获得他们的认可。”
“陵州商会以何斐为,张来财、周荇紧随其后。徐某四处打点,终于获他们点头,以五百两白银的出价成了商会的三等成员,靠着较低的进价支撑客栈,并在多翻修缮之后才扭亏为盈。然而,好景不长,张来财在见到我徐家生意兴隆之后,时常来我客栈滋事,甚至坐地起价的同时将坏食材送到我客栈,导致客栈的花费越来越高,客栈想要盈利也不得不随之涨价,结果顾客越来越少,生意惨不忍睹。我曾找张来财商谈过此事,可他让我跪下来求他,命人将我按在地上羞辱,并狮子大开口,说是让我以一千两白银的价格成为商会的二等成员,才给我以前的价格。”
“客栈本是供外来客歇脚的,陵州偏远,住店的人也不多,一年都不一定能赚千两,我如何能拿出一千两给商会,最终商会的银子,也是他们以办商学、建会馆的名义中饱私囊了,根本未见对陵州带来丝毫的益处,所以我拒绝了他的条件。自此之后,张来财变本加厉,几乎断了对客栈的食材供给,我也只好从外城进货才勉强维继。如今陵州大水,他的店铺被打砸一空,依我看他那是咎由自取,像他这种毫无道德底线的恶人,只有除了他,才能还陵州商场一片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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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公子讲述的故事十分冰冷,就如他的语气一般,让听者不禁生出一阵寒意,久久都说不出话来。
李南絮本想问他,为何不将此事报官,可是一想到陈习远与张来财相互勾结的丑恶嘴脸,又觉得没了问的必要。
陵州的官场与商场早已经乱了套,在这山高水远之地,朝廷想管也是鞭长莫及,于是阴暗便在角落滋生,一寸寸将这山清水秀之地腐蚀得不成了样子,民不民,官不官。
李南絮抬眼望了一眼灰蒙蒙的天际,胸中似被什么重物堵住,压抑得难以喘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