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刑的人群因血恐惧,又因血激奋。昔日紫绶金印的公卿、纵游傲笑的贵胄,一夕堕入泥里,缚系得像牲口,而人临死之态大多狼狈,惹来众人幸灾乐祸,哄笑抛掷脏物。
也有人感叹朱门紫户,繁华易逝。竟成俚曲
郑王公,作事误。
朝辞金玉床,夜入霜与露。
泾水清清,渭水汤汤,不能渡。
朱令月在离开长安之前,最后一次见过朱晏亭是在同昌长公主的生辰宴上。
长公主府在明熙里,对着太尉府,楼甍连绵,错落精巧。庭中多奇花异树,恰逢花绽果实之节,石榴红似火,宴设在园里,风送花果馨香。
因皇后亲至,今夜宴席格外隆重,人却不多。有寿星同昌长公主齐清,几位命妇,几位数得出名字来的贵女,太傅的孙女、新贵李延照的侄女、太仆谢谊的女儿等。
都是内眷,珠翠满堂,人比花娇。
此时朱晏亭身孕已经显怀,六个月,还与常人四五月差不多。因为怀着身孕,她几乎未施脂粉,被众人簇拥着,公主、命妇、奴仆绕身,在繁花似锦中心,这点带着微微倦意的素淡反成了最华贵的装点。
朱令月从暗处、在人群中安静地着她,身影退到庭边错落花影里。
似有感应一般,朱晏亭抬头到了她,四目交汇,起身离席。
不多时,便有一宫人至,引她到偏厅召见。
朱令月见了她,先俯下身,行长跪之礼,道“托皇后殿下庇护,我儿得存一命,殿下隆恩,奴婢深铭于心。”
“这是你应得的。”朱晏亭着地上俯身跪缩成一团的女子,不清她的脸,只能到乌鬓下半埋的残缺耳朵“你替我做事,你儿身替太子险些送命,自当得报。”
朱令月沉默了须臾,小声反驳道“我是替我自己做事。”她发委身后,流下肩头,像青青之瀑流泻,额头触地作最温顺臣服的姿势,但声音却透着倔强“报复郑家,是我自己的事。我会记得殿下的救命之恩,待我儿通晓人事后,也会令他永远记在心里。”
朱晏亭笑了笑“但凭你愿。”
朱令月没有抬起头,皇后也没有下令让她走。一阵静默之后,她从地上抬起头来,叫了一声“长姐。”
朱晏亭怔了一下,面色有些诧异,却没有反驳她这么叫。
“请殿下恕我唐突冒昧,就算是在曾经一父同养的情分上,也允我这么叫我想叫一声长姐,因为我已没有别的亲人了。”
她低语轻诉,灯火摇曳,她面上疤痕忽隐忽现“我想带楼苍回章华,明早就出发。不知此生还能否见,今日特来向长姐辞行。”
朱晏亭望着她的脸,怔了一会儿,方道“我会休给章华郡守王安,请他安顿你们母子。”
朱令月摇了摇头,道“多谢殿下,但我母有宅,庭前屋后还有桑,我带楼苍回去,缫丝贩布,足以养育此子。若他成器,当命他求取功名。若他不成,就作个田舍翁,平安一世,也很好。”
朱晏亭沉默了很久,唇边一丝笑。
“依你。”
“我今日来,只有一件事,想求长姐。”朱令月重又低下头“想求殿下,宽饶舞阳长公主一条性命。”
朱晏亭依旧微微笑着“你为何觉得,我会答应你”
朱令月道“郑家要杀我时,她为了救我险些丧命。我如今作了罪证,也有她一分功劳。殿下向来赏罚分明,有过当罚,有功必偿。何况她不过一个草包而已,一己之私,为人所用罢了,杀她无益。”
“齐湄如若知道你这么替她求情,恐怕她巴不得去死。”
“我也只尽我事。”朱令月道“饶不饶只殿下,我只是,这辈子再也不愿意欠着谁。”
她这一夜曲意恭顺,态度柔婉,但往昔的脾气还是在这句话里走漏些许。此时,朱晏亭才能眼前的女子和记忆里那个养在楚水苍莽里、明眸如鹿,拉着她要抓青蚨的妹妹联系起来。
她没有出言答应,也没有拒绝,出了一会儿神。
再出口时,眼睛也似穿过她,向很远的地方。
“嘉树生南国,这个季节,章华的霜橘也成熟了。”
云泽的深秋草木依旧葱茏,但早晨牛乳样浓密的雾气消散过后,会展露大片大片的橘树,洲渚里遍地金黄灿烂。
章华产的霜橘“青黄杂糅,精色内白”,内甜如蜜,每年都在上贡的贡品里。只是运到京师,往往不是已经冻过,便干瘪失丰,远不似她往前到大片橘林成熟烧成的灿金地色之初,便会惊叹着带露珠摘下来的丰满果实,那般连丝带络、凉沁沁的甜。
她眼神幽渺,似雾气一样,停栖在朱令月眉眼之间,叹息一般轻声嘱咐道“今年,你替我尝一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