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见阿母躺在木板床上,痛苦的哭号,连床单都被抓破了,冷汗如流水般在额头涌个不停……
他没有弟妹。
阿母在生第二胎时死去,当时他爹跑下山找稳婆去了,赶回家里时,看见的只是在地上畏缩颤抖的孩子、床上已冰冷的妻,而床上的一大滩血,正一滴一滴的滴落地上。
最骇人的是,阿母口中掉出一坨坨凝固的血块,臂弯下还躺了一节断舌。
他不想,他不想他娘子也跟阿母一样。
阿爹从此眉头深锁,把沉痛的哀伤锁在心里,余生没再展开笑脸,白发早生,身体早衰,在他未至弱冠之年就郁郁而终。
阿爹临终时把年少的他付托给山下的友人,要他危急时找那位叔辈商量,当初大家都是因为兵燹而流落此地,向来互相扶持的。
而他的妻子,就是该叔辈的女儿。
阿爹死后,年仅十三岁的他就努力养活自己,也常到山下探望爹的友人,该友人见他人品不错,又独居可怜,在他成年后就把女儿许配给他,让他有人能照顾家里。
年轻的小两口生活虽不富足,但恩爱甜蜜,对生活没什么要求,倒也安乐得很。
没想到,妻子怀孕,竟挑起他置于记忆深处的恐惧。
杂乱的景象纷飞,在他脑中快速掠过……
神坛上的香火、洞房时的红烛、一根根落在地上的枯枝、炊炉中格格作响的柴火、阿爹的灵位、鸟儿的歌声……
他并不知道,林子里并不只有他在跑。
他的听觉已被紧张和纷乱分散了注意力,使他压根儿没注意到林中发生的吵闹和骚动,跟他沉重的脚步声并不同步……
事实上他也看不见那些东西,他看见的只有摇摆的灯笼,以及灯火照出来的路径。
阴沉沉的夜风削过树身,奏出尖锐的乐声;
穿过树枝间的隙缝,吹出索命般的音乐;
拍到树叶上,发出神秘的吵声……
那些风,不是风。
它们,慌张的疾跑,害怕得不敢回头。
它们全往山下跑去,涌向炊烟已熄的村落,村民们为了节省灯油,要不是已经入睡,就是正欲就寝。
它们擦过树身,穿过枝隙,拍打树叶,整个林子全是狂风奏出的音乐。
那个男人,看见了村落的灯光,顿时又高兴又忧心。
他担心万一李大嫂被人接去另一家接生了,他被这个一闪而逝的念头所惊吓,连忙加快脚步,口中不自觉的念了一句:“南无阿弥陀佛……”
他的话吓坏了四周的东西,它们立时跳开数丈,离他远远的。
他这才突然发现,刚才的林子很不平静。骤然,他被一片宁静所包围。
静得可怕。他困惑的停下脚步,竖起耳朵留神倾听。
连风也忽然停止了,周围感受不到一丝风,没有任何除了他的呼吸声以外的声音。
他的直觉告诉他,他必须立刻继续他的路程。
很显然,这里有一些不是他该接触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