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岁的贺韬韬这一向是唯姐姐马首是瞻,闻言懂事地回答道:“那你快去吧,最好带个手电筒。还有仔细路上别跌着了。等一会你从外面把大门锁好,我做完作业看一会书就睡了。”
贺秋秋笑着拍了拍小家伙,眼看外面天色已经开始变黑了,连忙把网兜提在手里。虽然已经是秋末冬初,但这几天的天气反常地格外好,傍晚的空气还有一种暖烘烘的味道。远处云霞晕红炊烟四起,仔细去闻的话还有一种饭菜飘香的甜意。
走在耗子店那节岔口时,她熟门熟路地走到那处简陋的木门前隔着门缝往里看,即将落土的天光照着简陋的院子,安安静静的仿佛没有半点人气。贺秋秋轻轻拍击了几下后把温热的饭盒从门底递了过去。不过几息的工夫,门那边就有人把饭盒拿起来打开,就着将将黑下来的天色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那道肥肉炖酸菜丝已经完全熬出了火候,入口后又香又软。用蒜苗叶子炒的干土豆丝劲道,饭菜以可眼见的速度消失殆尽,也不知道这个人平日里是怎么活下来的。但即便是这样,他的吃相也不见得如何狼狈,只是吃得极快罢了。
贺秋秋蹲在门外垂下眼睫毛,仿佛自言自语地道:“这学期我已经到市区里去读书了,那里离这个地方很远。所以我不能常来,以后也不能常陪你说话了。那家村民待你不好还常常不给你饭吃,你要是愿意的话……我就找人把你放出来!”
这话里带了几分试探之意,木门里面咀嚼的声音却忽地变小了。
于是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贺秋秋眼里的神情更冷了。果不其然,这人明明听得懂自己所说的话,在前世的七八年里却装聋作哑仿佛稚弱无依的孩子一般懵懵懂懂。想来,把全副热情一股脑子呈在别人面前的自己,在他的眼里就好像跳梁小丑一般可笑且可悲吧!
贺秋秋为自己的两眼不识人几乎要大笑出声,真真是太过单纯得近乎愚蠢啊!
在那一世里,自己到底是被什么东西蒙住了眼睛,才会对这样明显的事实视而不见。这个人没有丧失神志,甚至比任何人都要清醒。何苦这样作弄人呢?难道这个真名叫周里的家伙自个落到了可悲的境地,就起意也要另一个同样可怜的人陪他一起吗?
贺秋秋再世为人,十二岁的躯壳里装了三十二岁的灵魂,实在不想陷入前世那般自哀自怜的怪圈里,一再地告诫自己要把心胸放宽广一些。但是此时此刻,却还是觉得心头堵得慌,那是一种被人愚弄以至无法排解过后的沮丧。
小时候的她胆小懦弱却又极端倔强,在外面还有几分正常,在家里人面前却脾气暴躁喜怒无常,永远无法用温和亲密的语气跟人说话。自卑敏感防备心重,能被别人的一句话深深刺痛反复琢磨,觉得全世界的人都不能理解自己的愤懑。
所以,她就特别单纯地想对一个人好,想仔细地呵护他。每日偷偷摸摸地从自己的口粮里省出一半,就是为了给那个木门后可以说是完全陌生的人。
从十岁到十七岁整整七年,那种一心想对人好的单纯渐渐演变成一种不能宣诸于口的依赖。只要有空女孩就会趴到那扇木门上,满怀喜悦地诉说一天的苦恼和烦忧。那个少年不管神志是否清楚,但他大多时候是安静且清冷的。有时候会有一点浅浅的反应,会扯动一下嘴角,他实在是一个极好的倾听者。
而这所有的一切,在几年后那个明媚的春日里突然间就变得分崩离析。
石桥上的男俊女俏,浅笑晏晏时宛如天之骄子的一对璧人,衬得在远处偷窥的女孩就如灰色的水泥墙一样黯淡无光。在那一刻从未有过的恨意在女孩胸中滋生成长,既然注定不是一路人,那又何苦施舍不经意的温柔与不相干的人呢?
直到外面嘈声鼎沸流言纷飞,女孩才从别人的口中知道那人的名字叫周里。
在那一世,十八岁的女孩愤然南下时曾暗自揣摩过,那人明明是清醒明白的,为什么甘愿被囚禁在小小的农家宅子里,就因为脚下那根几乎腐朽的铁链?绝对不可能,大概是因为这人在很小的时候父母骤然离世,心神遭受严重打击就封闭了自己,宁愿耽搁在此都不敢坦然面对现实。直到有血缘关系的家人找来,那人感觉到安全了才被动地脱离了牢笼。
前世今生,女孩无比清楚地看见彼此之间横亘的沟壑。
既然这样,我选择在你放弃我之前放弃你,这一世没有任何人可以用同样的招数再次伤害我,永远不要再次试图接近我。十二岁的贺秋秋面目平静语言疏离,平平淡淡地再一次重复了自己的话语,“你要是愿意的话我这就找人把你放出来,村子里的人你大概信不过,我去找部队里的人帮忙,我爸爸就是军区大院里的人!”
木门里的人照旧没有吱声,汤匙相击的声音却慢慢地停止了下来。一只骨结分明肌肤算不上白皙的手从门缝里伸了出来,手心里是一朵刚刚折好的叶子花。大概是仿照桃花的样子编成的,规则的花瓣中央还有小小的花蕊。
又来了,每回自已送一回吃食过来就会收到这样的小礼物,就象一种变相的等价交换!
贺秋秋咬紧牙才没有勃然大怒,她仔细把饭盒收好,压制住心底的自我怀疑和厌弃,盯着上面的一点油渍故作欢快地道:“你既然没意见,那我就去办这件事了。莫怕,指不定你还有亲人正着急上火地找你呢。如今好多坏人都被抓起来了,外面的日子可比里面好得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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