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正院北面穿堂出来,到西北角门的门房,距离不算太远。但江洛不着急,路上慢慢过去,又和魏丹烟详细问了一遍:甄家的四姑太太上次过来,的确是想试一试她与林如海那根本没成的婚约还能不能作数,——简单来说,就是她想嫁给林如海。
“老爷上回到那里放下信就走了,只怕连那位的模样都没看清楚——”魏丹烟并不想因这事让老爷和新太太起不快。
太太……先太太已经走了两年,老爷会新娶,先太太和她早便想到了。幸而老爷娶的真是先太太和她料中的人,更幸得新太太去江家住了一年,身份大变,却还是一样的性子。
能在这样的主母手下过活到老,也是她的幸事。且老爷和新太太越好,大姑娘在家也才能越好呢。
江洛笑止住魏丹烟,不令她再继续为林如海美言,心里推演见到甄四姑太太时的场景。
甄四姑太太这回来指名要见“林家太太”,必是已经知道嫁不成林如海了。那合理推测,她的目的,便十有八·九是想给林如海做妾。
很可能一见到“林家太太”,她就会扑上来跪下,大声说出自己的目的。
那么,江洛首先要做的,就是一定要阻止她说出自己想做妾,起码不能让太多人听见。
——很奇怪,虽然“妾”并不罕见,甚至在高门富户家家都有,可很多人,尤其是自己纳过妾或想纳妾而不得的男人,还有部分女人,说起做妾的女人,话中总是明贬暗贬。
如果一个女人是自愿做妾,或者求着做妾,那在某些人嘴里,便是“自甘堕落”,甚至“天生下贱”了。
可女人做妾是下贱,让她们成为妾的男人和女人又是什么?
令人下贱的凶手?让人堕落的帮凶?
女人做妾之前不下贱,给男人做妾后变得下贱,寻根究底,“天生下贱”的究竟是谁?
一个女人主动要做妾,她或许是愚蠢,或许是单纯,或许这已经是她能想到的最好的路,但有一点是确定的:
她绝对不是“下贱”。起码不能因这一点,就断定她品性有问题。
但很可惜,江洛这些想法很难与人讨论。她也并不打算在这时代掀起一场思想风暴,——她还不想死,想安稳平顺健康活到九十九……也不想因为自己把更多人害死……
她只需要拦住甄家四姑太太,别叫她坏了自己的“名声”。
进了门房,江洛说一声“快起来”,左右三四个丫鬟便按提前吩咐好的,七手八脚把甄四姑太太搀扶起来,一个便说,“四姑太太的手都脏了,快打水”,又一个说,“怎么不倒好茶”,不给甄四姑太太留出一点说话的空儿。还有第三个紧接着问:“太太,这里不方便说话,是不是去那边倒厅?”
江洛笑道:“这里是辱没了娘子的身份,请恕招待不周。娘子有什么烦难,随我到别处细说,如何?”
说着,她便扶住了甄四姑太太一边手臂,把人往外领。
人在冲动之下,会有“拼了这条命不要,我也要把话说完”的勇气,可一但被打断,便会开始犹疑、思考、害怕,这勇气便很大概率会如滚滚东流水,一去不复返了。
她看得出来,甄四姑太太不是极端烈性的人,短时间内,她应该不会再闹起来。
甄应淑也的确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站起来,又是怎么被林家夫人亲手扶出了屋外。
……好刺眼的日光。
见甄四姑太太眯起了眼睛,江洛便忙将手中罗扇举起来替她遮阳。
真正见到人之前,她猜到甄四姑太太或许过得艰难。人生前几十年都养尊处优惯了的夫人小姐们,要自己洗衣、做饭,操持家事,怎能不难?她自己穿过来,若不是有半年时间全然躲在芙蓉院里养病,适应新的世界、新的身份,接受自己从现代公民成了一个任人宰割的奴婢,恐怕……
但甄四姑太太比她猜测中还要凄楚。并不体现在她荆钗布裙,也不体现在她头发毛躁,手上有厚茧,还有烫伤割伤的疤痕,而是体现在,她的眼神已经有了向死之意。
所以江洛决定多给她一些关怀。
就算从功利的角度来说,甄四姑太太也绝对不能在林家出事,她就算真的死了,也不能与林家扯上关系。
“这是……”甄应淑发着愣,看出现在眼前的山水题画罗扇,“是不是陈瑾——眉山先生的画?”
“哦?”江洛没想到甄应淑还会关注这些细节,忙笑道,“是。是眉山先生亲笔画的。”
“我自小学画,便学了两年眉山先生的山水写意……”甄应淑自顾自说完,才惊看向林家夫人——
她莫不是真糊涂了,没得提这些做什么!
林家夫人却惊喜笑道:“怪不得我看娘子气度超逸,与众人不同,想来娘子必是从小知书识礼,既能画,必然也能诗会赋了。”
甄应淑却低下了头,声音也变得勉强生硬:“我随口胡言乱语,还请夫人不必放在心上。”
她看不懂林家夫人究竟是何意。她不信林家夫人没猜出她想求什么。——能做这般高门的夫人,岂是天然无知之人?可既然猜出了她想做林大人的妾,为什么不明说许还是不许,为什么还要试探她的才学?是想抬高她的人物品貌,说她不应做妾吗?
可不做妾,她便要嫁给五十三岁半截入土的男人,她不如一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