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这一路之上都是步行,早就疲乏透了,索性到附近的村中雇了辆驴车,将随身的行李与干粮,还有腰刀等物,都一股脑儿的扔在车上,这才觉着轻松了不少。赶车的把式是个五十开外的庄稼老汉,古铜色的脸上皱纹堆垒,双唇干裂,眼窝深陷,握着鞭子的手形同枯树皮,满是岁月的沧桑之感。他从不多话,只是偶尔目光转动一下,才能让人感到,他,还是活着的,却已如同经年累月的顽石,浑身上下的精气神儿早都被无常的岁月消磨光了。
他的驴车规格甚小,仅能装下些包裹,却坐不得人。麻三儿与王大愣都讨厌他的阴郁和呆板,不愿跟他搭腔,只是慢慢跟在驴车后面,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话。转眼行将天晚,一行人进了一个村子,麻三儿又出了些小钱儿,赁了间谷仓,将驴车安置了,人就在谷仓边的稻草垛里休息。王大愣见有村户正办喜事,便买了些猪肉、鸡鸭回来吃喝,那赶车的把式也不推辞,跟着吃喝饱了,就在一旁倒头睡了。王大愣见他连个“谢”字都没有,不觉有些不满,刚要开言讥讽,却被麻三儿阻住了,只好找了个草窝也忿忿地睡了。麻三儿见二人睡着,便将车上的包袱卸了,拢做一堆,守着躺下,起先还数一数天上的星斗,想想心事,然过了不多一会儿,便耐不住寂寞,也沉沉睡去了。
一夜无话,天明,麻三儿便被王大愣唤醒了,二人将包袱重新装上车,又向村民要了些凉水喝了,便急急上路了。车把式依前赶着车,不慌不忙的走在前头,他二人则不远不近的跟在后面,双方便好像是习惯了,全都默然无语,空气中只能听到车辙所出的“吱呀”声。
赶到晌午时分,他们已渐渐远离了村庄,周遭又变得荒凉起来。就在他们经过一片坟地之时,突然从一座坟丘之后跳出个人来,此人以黑布蒙脸,一身庄户人打扮,足蹬粗布洒鞋,手擎一把明晃晃的镰刀,二话不说望王大愣劈头就砍。王大愣措手不及,若不是被麻三儿拽在一边,已然非死即伤了,麻三儿也是毫无防备,因腰刀尚在车上,来不及取,急切间只能左躲右闪,转眼便被逼退了十七八步。
王大愣见情势危急,正欲奔向车子,取来腰刀助战,忽从另一座坟头之后又跳出两个人来,亦是同样的庄户打扮,面罩黑布,手擎樘叉与锄头,一并急奔上前,搂头便打。王大愣虽然身大力不亏,却苦于手无寸铁,连招架也不敢,只能落荒而逃。
麻三儿这里已被逼退到林子边上,可巧地上正有一根断伏的树干,虽然有些枝桠,却聊胜于无,他急忙低头捡起,墩身叉腿,向着来人的脚上便戳。来人本不会拳脚,不过依仗年轻气盛,瞎舞乱抡而已,此时脚上突被戳中,本能的弯身用镰刀搁那树干,不想却正中麻三儿的下怀。只见他突然撤前脚将身直立,换步跟进,后手变前,将树干的后头掉转过来,自上而下狠狠抽在那人的后脑之上。幸而用的是树干,倘或是根杆棒,早将来人打得万朵桃花开了。然即便如此,那人也被打得“妈呀”一声惨叫,捂住脑袋撒腿便逃。麻三儿也不追赶,急忙尽力扯掉枝桠,奔过来帮助王大愣。
不料他刚奔至切近,另外的两人见势头不对急忙抱头鼠窜而去,顷刻间也跑了个干干净净。一切都仿佛是急风骤雨,来的快去的也快,转眼间已是云开雾散,就好像什么事儿也没生过一样。然而当他们抬头四顾之际,方现哪里还有驴车的影子,急得二人东寻西找,极力呼喊,却终是一无所获。直到此时麻三儿方幡然醒悟,他急忙扯了一把尚在呼喊的王大愣,颓然道:
“兄长,不必再喊了。想咱们今儿个是着了道了。那赶车的把式与方才的几人定是一伙儿。他们觊觎我们的财物,见灭口不成,便逃之夭夭了。我想我们还是尽快离开此地为好,否则还可能会有杀身之祸。”
王大愣听了也如梦方醒,二人急忙翻检衣物,现虽然丢了兵器与盘缠,幸而贵重之物都在;他二人又在附近的林中,寻了两根倒伏的树干临时充作兵刃;却也不敢再顺原路前行,只好折而向东,兜了好大一个圈子,方才继续赶路。
两人走在山野之中,一边大声咒骂那赶车的老鬼,一边深一脚浅一脚的挨了近两个时辰,方才见到一马平川的庄稼地。此时正是冬闲时节,除了残留的茎杆,余者便是硬得像石头一样的泥土,他们虽走的腰酸背痛,却可喜没人追赶,想是绕了这么远的路已经脱离了险境。
他们心中的恐惧稍解,两条腿便像灌了铅,还真就有点儿挪不动了。此时虽谈不上天寒地冻,却也冷风呜咽,吹到人身上直起鸡皮疙瘩,然即便如此,二人也已走的满头大汗,只好顺手摘下狗皮帽子,让冷风吹一吹汗湿的头。王大愣到底是身型高大,饿的当然也快,这会儿他正盯着麻三儿的脑袋瓜儿笑着说:
“兄弟,现下俺们什么干粮也没有啦,还能吃点儿啥填填肚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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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三儿听闻这话,也不觉皱了皱眉头,实则他的肚子也早就咕咕叫了,可眼前除了成片的田垄,哪儿还能有打尖的地方呢,即便有也已没了盘缠,总不能光着脊梁,吃霸王餐吧。
两人又饿又脑,只是默不作声的闷坐,恰在此时,却随着北风隐隐飘来一阵悠扬的钟声。其声时断时续,忽高忽低,虽然距离很远,然一听之下便能明白,必是有人正在鸣钟报时。这一下二人都来了精神,想那悬钟之处不是庙宇,便是集镇,弄点儿吃的想也不是什么难事,既然腹中已有饿鬼催着,他们便不敢怠慢,急忙活动一下僵硬的四肢,便顺声儿找寻过去。
民间有句俗话,叫做“望山跑死马”,其中自是蕴含真意的。他二人寻着方向,直跑到暮色昏黑,方在一处偏僻的山坳中现了一座庙宇。此庙远看规模不大,但近观却又殿宇威严,颇有肃穆之感。他二人走至山门前,麻三儿急登阶,用力叩响门环,须臾间便有一位年轻僧人开了庙门。他问清了二人来历、情由,既合掌请他们稍侯,自己则转身进庙传报去了。又过了约一盏茶的功夫,那名年轻僧人又回至庙门前,他将庙门敞开并说方丈有请,许可他们今夜在后院的客房中安歇。
二人随着僧人一同走入寺内,见周围廊回清爽,房舍整洁,正面一间大殿灯火通明,内中不时传出朗朗的诵经声,使人听来不觉有“忘却三千烦恼苦,一朝明心见性开”之感。而那名年轻僧人一路走来,仿佛足不点地一般,直将他们引至后院的一处客房前,方才合掌告辞。
二人推开房门,入内点上油灯,见陈设虽然简陋,却整洁雅致,顿觉神清气爽,身心舒畅。不一会儿,又有两名和尚送来素斋,都是些炒面筋、素汤油条及高粱米饭之类。二人早都饿坏了,不管三七二十一便举箸大嚼,顷刻间将几盘饭菜吃了个干干净净。待两名僧人复来收拾了碗筷,他们才将油灯吹熄,和衣上床就寝。
王大愣一向是粗心者好睡,甫一粘席便鼾声如雷,然麻三儿却是个有心人,虽然困乏却难以入眠。他回忆着方才所见的僧人,各个通透拔颈,步下稳活,周身洒脱,摆明了是有深湛武学造诣的;再则他从未听说这一带曾有庙宇,难不成真是座隐匿于深山之中的贼寺不成?想及此处,他更加睡不着了,只好在床上辗转反侧,留心外面的动静。
耳听得木牌声响,寺僧散了晚课,天已近亥时了,他便起身披衣,整顿利落,顺手拿了顶门的木杠,推开窗子,见外面无人,便低头钻将出来,立在院子当中。此时月色如银,其光如水,照得院内一片明亮。麻三儿则暗自庆幸,如此月光将使他夜探古寺如有天助,倘然现了寺中的秘密,也可连夜遁逃,免了刀临项上之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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