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德四年十二月十二,小寒。
卯时过半,案头那支燃了通夜的长明烛火光渐弱,烛芯软搭搭一低头栽进烛油里,“滋”地一声后,火苗彻底熄灭。
徐静这才从册中抬起头,反手揉着僵到发苦疼的后颈,借着透窗的薄薄青光将案头的册、字纸收拾齐整。
这半年她在院的时日多,与她同住一间学舍的几名同窗也是拼起来不要命的,于是她便习惯了没日没夜的苦读,通常都到丑时之后才睡,天不亮又要去讲堂,每日也就睡两三个时辰。
从院回来近半个月,她还是习惯这般作息,昨夜捧了从万卷楼带回的九域胜览,一不留神竟了个通宵达旦。
伸手探了探桌角处的茶壶外壁,触指冰凉,显是不合适再喝了。徐静无奈地揉了揉酸涩的眼睛,起身走出寝房。
打开房门的瞬间,扑面而来的寒气让她忍不住一个激灵,飞快将门抵回去,只留一道缝隙。
透过窄窄门缝,徐静到幽暗天光下有白絮纷扬,心中顿生欢喜。
不过那欢喜只是短短一瞬,很快就熄灭了。
镐京终于迎来今年第一场雪,那个说要踏雪而归的人,却仍不知归期。
徐静无奈轻叹,立时有氤氲白雾逸出唇间。
正当徐静打了热水来洗漱时,念荷也起了。
“表小姐起这么”念荷突然住口,瞧着她身上的衣衫直皱眉,“不对,怕是一宿没睡吧衣衫都还是昨日那身虽说读要刻苦,那也不能这么熬啊都多少天没见睡个整觉了。人又不是铁打的,不睡觉哪成”
这几年都是念荷在照应她,两人相处得很是亲近。念荷较她年长,又是着她从个瘦瘦小小的萝卜丁长起来的,对她自是真心实意的心疼关切。
徐静向来是很知道好歹的,明白念荷气呼呼念叨是出于关心,便嘿嘿笑着凑上去,揽住她的肩卖乖。
“唔,是是是,我知错了。”一面说着,她就支着脑袋去蹭念荷的脸颊。
念荷被她这举动闹得好气又好笑,轻轻跺脚“后天还得去院榜,若还像往年那样要去山长面前领膏火银,同窗们你这模样指定要笑话的原本漂漂亮亮的脸蛋,这都蔫儿得都没血色了,那眼下的乌青”
“那不能在院时大家是一个赛一个的憔悴,每日能记得洗脸梳头就不错了,谁好意思笑话谁呀”徐静满不在乎地笑着挥挥手,“刻苦的读人,不兴攀比外貌美丑,比的是腹有诗气自华”
“听不懂,”念荷没好气地笑睨她,“总之,表小姐今日怎么也得好生补个觉,不然我我就去王妃殿下那里告状”
徐静以往虽睡得少,但像今日这般熬到天亮却也是前所未有的。于是她点头应下“睡睡睡,吃过早饭我就睡。”
“那咱们可说好了啊到时我在床前守着,免得表小姐又躲在被窝里接着。”
“别啊,若你在旁守着,我怎么睡得着”徐静想了想,“这样吧,我现下就将还回万卷楼去,没了总不会躲在被窝,是吧”
念荷知道她的习惯,她房里那些早已读过,通常不会再第二遍。这几日夜里读的都是从万卷楼拿回来的。
“成,那我这就去大厨房取早饭。表小姐快去快回,免得饭菜凉了。”
下雪天的天色黑沉沉,风声呜呜,像随时会平地蹦出个妖怪。
这样的天气里,若非必要,各院的人都不会出来溜达。
估摸着不会被人瞧见,徐静便也懒怠换衫,就着昨日那身衣裳,拢了件连帽披风就出了客厢院门。
原本该拿把伞出来的,可她不愿撑伞冻着手,就这么顶着风雪一路贴着墙根往万卷楼跑。
小竹僮揉着眼睛来应门,见徐静的模样,顿时瞌睡都没了,哈哈哈就笑开。
这小竹僮在万卷楼几年了,徐静来的次数多,又无盛气凌人的架子,两人时常会寒暄笑谈几句,也没太多拘束。
“不许笑,”徐静随手拢了拢被风吹乱的头发,颇为洒脱地掸掸发间碎雪,“读人嘛,不拘小节乃名士风范。”
将那册九域胜览交还给小竹僮后,徐静并未逗留,迈开小步又跑出了万卷楼。
跑过含光院大门口时,她习惯地扭头瞥了一眼,却当场呆滞在风中。
平胜举着伞站在门前石阶的上风口,遮着一袭墨色狐裘的赵澈。
刺骨的风呼呼从耳畔刮过,徐静却半点不觉寒冷,反而恍惚如在梦中。
她拢在袖中的双手不自觉地绞紧,使劲眨了眨眼,定睛再望。
透过纷纷扬扬的如絮碎雪,那道颀长身形竟仍旧立在这沉喑天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