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海函
第一话冬天
1
一封信落到地上。
我不知从午睡中醒过来多久,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天花板,脑中空无一物。眼前延展开的黄色带棕色斑点的平面,占据了灵魂所能主宰的全部细节。
“要捡信。”突然闪过这个念头。念头毕竟是念头,身体很沉,没动。后背与椅子产生了奇幻的热感,如胶似漆粘在一起,纵使我的前半面暴露在寒冷的空气里。是冰冷的舌头,压制性地吮吸着我肌肤的每一个毛孔和细胞。渗人的气息麻醉了我对时间的概念,只有心中一个小人儿碎碎念般地响着,“吃了我算了。”
“要捡信啊。”再一次,而且更为强烈。我的瞳孔倏地放大,感觉我真真回到了我所在的世界。紧接着,两腿一缩,身子顺势直起。是一下子角度来得太大了吗,接下来是一阵猛烈的咳嗽。我紧了紧身前的麻布衣服,垂头十秒,缓缓站了起来。
我好像能看见自己的样子:活死人一样,没有感情,眼睛没有神儿,直直地走到那封信前面,蹲下,伸出一只手去够它,拾起来。无意识地瞟了一眼,信封上的小字看不清爽,只看到那几个圆滑的大毛笔字,“张缄”,“海展”。回到书桌前面记忆才慢慢流进来,张……哦,那个哪里的,编辑部的,名声健的。这么多。
我把信丢到书桌上,——————虽然那桌子根本不是一张所谓书桌的标准规格,我没见过“标准的规格”,但铁定不是。一张小木桌,正方形的,四腿不齐,平日摇的幅度很大,经常用草稿垫脚,但无补。桌面上坑坑洼洼的,有很多刻痕,在一个角落还隐约歪歪扭扭刻着“毛主席万”的,最后那个“岁”又被新刻痕覆盖了。忘记这桌子是哪个前辈送的,已经伴我多年,这些小疙瘩应更让我待之如旧友了吧。书桌左上角,凌乱叠着破旧的、书页泛黄而参差的数本外语字典,右上角整齐地摆着各色文集,中外皆存。前端有墨水,一个简易的铁丝笔筒。中间,最底下是一本新书摊开着,上边全是外国蚂蚁,不凑近看是看不出哪国语文的。周围揉成团的稿纸拥簇着,上面还叠着一摞,写着字。一支钢笔,斜斜地架在稿纸上,笔尖悬着。
这就是我的全部世界,至少是精神的,也可以说是物质的,因为它们的后话便是面包,或者面包屑。我向前欠身,闩上玻璃窗子。从这里可以看到屋顶密不透风地延展出去,是精致的乐器发不出一点清脆的声音。转过身,面对着这个昏暗简陋的空间,重又跌坐在我唯一的藤椅上。
我仰头看着黄色带棕色斑点的天花板,我能听到自己大口喘息的声音。我感觉到寒冷再一次侵犯了我无辜的肉体,无辜。
哪家的留声机开着,唱戏的声音。筝一类的乐器衬着,前面一个女声咿咿呀呀。
好像经历了一场冬眠之后的新生,我的心里,某一个碎裂的缝里,重新流出了一点伤悲。
这场麻木的梦,这种浮在梦上的冰川也似的现实,什么时候停止才好。
梦里梦外,到底该把握什么,才能扭转一切。包括这个昏暗简陋的空间,包括窗外密不透风的令人心悸的气息,包括现在所处的这种令人麻木的生活境遇,这种命运。
快点醒。
快点醒啊。
在这个冬天的下午,我醒来了,捡了一封信,然后又睡了过去。
2
这里的冬天挺冷,不过对于这里的人来说,暖暖的。
我信步走在正月十五夜晚的街道上,心里这么想着。
这里就像没有特别组织过的灯会。纸糊的小灯笼两条龙过去,迎着风摇着,有些还是暗的,给人徒生寒怆之感,没有佳节的味道。小摊变多了,身着厚实冬衣的人站在一根根的竹竿子后边,低声地吆喝着,这边是冰糖葫芦,那边是绸缎布匹。天上云很少,没有星星,白色的月亮无依靠地悬挂在天空的某一个方位,无声地证明一种存在感。
我紧了紧我的麻布衣服;这么多天了,还是第一次出来透个气儿,译稿已经投出去了,浑身轻松。所以尽管此时漫无目的,心还是有所向的,贪婪吮吸着不知从何而来的快感。我总算驻步在一个小木桌子前面。
“小伙随便看看,喜欢就买走吧。”面前的中年妇女,戴着块大头巾,脸庞在身后灯笼映衬下显得通红。
木桌上摆满了各色搪瓷玩具,红光下看得不怎么鲜明,总之有各种动物,但一眼瞅准的,是一只小小的搪瓷老虎。“这个多少?”我说。
出门本没有花销的心思,但是却很果断地买下了这个玩具,一半是因为受工作压抑过久、拮据过多之后的释放,一半是因为,瓷———老———虎———,在我,从很早,就有一种别样的意义。我将它抱在怀里,用手细细抚摸,圆,滑,质地很好;我又将它凑到眼前细细地看,借着周围的光,能看见它耷拉着的小耳朵,铜铃儿大的眼睛,长方形咧着的嘴,还有四颗尖尖的牙齿,显得那么顽皮可爱,好像就一刹那间有了魂魄。
我轻轻地把它,放在了双唇前,脚步快了起来。
我低着头,大约又走了两个街区。
倏地,从转角出窜出来一个黑影子,两人猛地相撞,我被硬生生地甩到了地上!
脑袋一阵疼,有点晕,我扶着头,微微挺起上身。隐约中,那个黑影慌忙从地上爬起来,嘴里杂碎着,“王八羔子要命啊,挡着老子路……”,摇摇晃晃地跑走了。
过了数秒我才完全清醒,而那人已经不见了踪影。环顾四周,摆摊的人都望着我。一个敦实的大叔走过来,将我小心地搀扶了起来。
我瞥了眼怀里的瓷老虎,用手摸了摸,大约没有损坏;跟那大叔道了谢之后,我要向前走时,发现地上有样东西。
应该是刚那人落下的;我蹲下来细看,是一个做工精致的木盒子,扁扁的,凑近看上面刻有某种花的图案;跌落时盒子被敲开,里面的东西漏了出来,有一支纤细的钢笔,还有许多细长的东西,反射着光,应该是木刻的刀具。还未更加细看,突然右手边传来女性的叫声。
叫声来自那人跑来的方向;我抬起头看去,两个影子正朝我这里奔跑过来。我缓缓地站起来,瞪大眼睛看着来人用碎步跑到了我的面前。
前面那个女子穿着轻薄的红色棉衣服,顶着红头巾儿,圆脸,大眼睛,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儿,一边睥睨着我问道:“那小偷……往哪儿去了……”
我有点魔怔,“小——————偷?”
“就刚跟你撞那人。”她虽然还喘着气儿,但声调提高了一度。
我回过神儿来了,“他不知往哪跑了,但是应该把东西落这儿了。”我一边指向地上的木盒子。
那女的朝我手指的方向望一眼,疲惫的脸上顿时显现出一丝欣喜,“是这个……太好了小樱,东西回来了……”
在这时,那红衣女子身后晃动的影子,才从侧边走出,现出原形来。我一下子屏住了呼吸。也是一个年轻女子,身上穿着紧到好处的蓝色棉布衣,头上扎一个长长的麻花辫子,脸细细的,大眼睛里像是闪着光。她同样喘着气,但还是用带着哭腔的声音呢喃,“太好了……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