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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峰看见,却很有些不服气,便笑道:“二嫂虽不怕八臂哪吒,可怕一样。”黄氏把脸一偏道:“我没有什么可怕的。”玉峰笑道:“你果然不怕什么吗?那很好,回头我去买两条鳝鱼扔在你房里,看你害怕不害怕。”黄氏听说,好像眼前就有两条鳝鱼在地上乱转,抬起两只手来,口里叫着哎呀哎呀,只管向后退。玉龙看到,也就不由得扑哧一笑。黄氏瞪了眼望着他道:“那是啊你为什么不笑,我不好受,你就好受了。”玉峰道:“不用说笑话了,言归正传吧。大哥病了,还不能做事。老四有了早上那件事,总得休息两天。现在就是我同二哥老五三个人要出来扛一肩,把这难关先渡了过去。”黄氏不等他再向下说,就抢着道:“什么,让他出来替大家扛上一肩吗?哼!”说毕,冷笑一声道:“那不如用纸画一个人去做事,比他还来得轻巧些。”
玉龙听了这种恶意的批评,也只是抬起眼皮来向黄氏看了一眼,却不曾向她回言。黄氏道:“你瞪我干什么?有本事你今天出去,找份事情干着给我看看。”玉龙道:“你骂了我不许我回嘴罢了,难道还不许我看你一眼吗?”黄氏道:“不用瞧,就是这副德行!可是话又说回来了,配你总配得过去。”玉峰皱了眉头子道:“二嫂,这个样子总不大妥当。现在既是大家在患难中,应当事事有个商量才对。若是谁对谁一望着,立刻就有问题,那怎么样过日子?”黄氏道:“你让我和他商量什么?还是让他去买一斤米回来呢,还是让他去买四两盐回来呢?他有他的绝招,和他闹狠了,他向大酒缸去一躲,喝一个烂醉如泥方才回家。到了家没别的,这张破床就是他的万年桩,向床上一躺,就是天塌下来,他也不管。就是这样一块废材,你让我和他商量什么!”玉峰看看兄嫂,一个指手画脚地在说,一个只是低了头像哑子一般。心里就想着,这话绝对不能跟着向下说,多说一句无非是让二哥多挨两句骂,便站起来道:“同二嫂商量,也是一样,我在母亲屋子里等着你了。”
玉峰说毕自去。黄氏坐在屋子里一呆,便冷笑道:“要我到老太屋子里去坐我就去吧。今日也商量,明日也商量,也没瞧见商量出来个什么。要我商量,我就来商量!难道掀不开饭锅盖,要我们妇道出去挣钱回来吗?”说着这话,又不免对玉龙看去,连连地冷笑着。玉龙见兄弟不在屋子里,那是更不敢作声。黄氏伸手到床头枕底下去摸了一摸,摸出烟卷盒与火柴盒来。自擦着火柴,抽了一根烟卷,昂头向天连连喷了几口,这就听到玉峰在老太太屋子里叫道:“我们在这儿等着呢,二哥二嫂还不来吗?”黄氏大声答道:“我抽支烟,立刻就到,事到头来不自由,我还躲得了吗?”
玉龙慢慢地站起来,自言自语地道:“我要先去了。”一面走,一面偷看黄氏。所幸她也并不加拦阻,这就大了胆子到邓老太太屋子里来。只见除了玉山,家中男女全在。邓老太挤着坐到床上去。她看到第二个儿子进来,先冷笑了一声道:“玉龙,你还有一点儿人气吗?我疑心你不是我的儿子。”玉龙看到还有一截长春凳头,挤着和老四玉林同坐,抬起一只脚来,送到炉口上,遥遥地烤火,淡淡地答道:“人穷志短,马瘦毛长,我没办法。”他说话的时候,眼睛可只看了炉口,仿佛是不知道屋子里坐了这一大群人。邓老太太道:“在今天这一天,我把大家的情形全看出来了,以为要挨饿大家挨饿,谁该挣了钱来养活大家的?所以能想法子的,希望大家全出来,不能想法子的,可就在家里干耗着尽等别人的。我一碗水,向平处端,谁也不应当吃亏,明天就分家吧。分了家,各干各的。谁不努力,挨饿不能怪人了。”
黄氏在说这一篇话的时候,正一脚踏进了屋子,还不曾坐下,先就插言道:“依着我的话,早就该分家了。可是大家全要讲一份义气,我就不敢开口。既是老太太现在说出来了,咱们谁也不用假客气,就照着老太太的意思办。”
玉波原是在下方窗户边坐着的,便挺立地站起来道:“二嫂,你忙什么,谁能把这个大家庭箍住了不散不成。我揭开天窗说亮话,现在要分家,最好是大家穿了随身衣服走开。至多,把各人名下的木器家伙带走。老爷子留下的东西,大凡能换钱的,我们全都变卖了。现在老太太手上留着的,不过是一些无用的股票,全是两三年分不着利息的。这样子下去,大概本是绝对拿不着,反正无用,就留在老太太手上做一个纪念品吧。第二是前门外天和堂同正味斋两家店号的股子,不用说分红了,商量退股的事,说了一年多,总是不成。实在也是市面不好,开是尽赔,关门又欠了债太多,人家不让关,这股子正反退不了,分不开,就交给老太太暂管吧。其三是,老太太箱子里的东西,多少还有一点儿,可也不过是布衣服旧首饰之类,那值钱很有限,大家要分,也分不着什么。所以分家只管分家,要交代的话也不能不先交代一声儿。”他这篇言语,并没有攻击黄氏,可是黄氏听到以后几乎把脸都红破了。瞪着两只眼睛望了老五,两行眼泪就在眼角里要滚出来。玉波并不管她,继续着道:“我这话也许不大好听,但是我并非替我自己说话,大家能否原谅,大家瞧着办吧。”说毕,坐了下来,将手摸起桌上一块残纸片儿,捏成了纸团儿。
邓老太太道:“老五说的话虽然是很对,但这些东西究竟是废物。倘若大家放不过,一定要分的话,你们拿去分好了,我也不在乎的。钥匙在我枕头底下,大家可以打开箱子来看看的。”说着,在枕头下面一摸,摸出一把钥匙来,呛的一声扔在桌子上。这么一来,大家除了把眼睛向桌上的钥匙呆看一眼而外,只有再偷看看老太太,谁还敢说什么。
玉峰坐在旁边,正架了腿,忽然放下腿道:“玉波这话,对是对的,不过你是个老小,话太直率一点儿,让做哥嫂的人听了,心里很不好受。”玉波道:“做哥嫂的人心里不好受,可是做老娘的人心里更不好受呢。”说到这里,老太太不免低了头,忍住她要洒的那两行眼泪,于是满屋子里全寂然了。
黄氏已是没有椅子可坐,退着靠了墙,两手环抱在胸前,微微地低了头,因道:“我并非贪图老太太什么东西,可是做后辈的总是这么回事,应该得着上辈一点儿纪念品。别的罢了,老太太还有那么些个当票,也可以每人分几张。”田氏坐在老太太身边,将脸一偏道:“黄妹,你这话是成心问的还是怎么样?那一卷当票,不是玉山拿去卖了三块钱吗?”黄氏也把脸一偏道:“我们只知道卖了三块钱当票,可不知道是把所有的当票全卖了才卖三块钱。要是那样找钱,谁也有本领去找。四五百块钱当票还不止呢,才卖三块钱。”田氏听说,突然地站了起来,将眼睛一瞪,大声道:“黄妹,据你这样说,我们卖这卷当票,还从中落个十块八块吗?他一回来就疯了,我摸不着头脑。不过据他口里说出来的,好像是把当票押在人家那里先支三块钱来用用。好在他押当票子的所在,有地点,有字号,要瞒也瞒不了的。黄妹是个女中丈夫,有什么事办不了的!明天可以坐了车子到皮货局子里去问问,不是那三块钱吗?我们一个铜子儿也不曾隐瞒,全交给老太太就是了。”说着,伸手在衣袋里一掏,掏出三块白花花的银圆,在手掌心里颠簸了两下,就递到邓老太手上,板了脸子道:“老太,你收着吧,我们可没有咬下一只角。”说着还把两手一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