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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首先就看到了,老早地弯腰鞠躬道:“大少奶奶今天怎有工夫由这里经过?”田氏立刻喊住了车子,跳下来,笑脸迎着道:“我正有事要来奉托田先生。”田得胜一面将她引到避风之所,一面笑答道:“大少奶干吗说这样客气的话,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得了。”田氏顿了一顿,先是低头想着,好像是不好意思,后来又满脸带了忧愁的样子,向田得胜道:“前两天您到舍下去,我们大爷不是病了吗?您去以后,那病是闹得更厉害。今天出去要钱,索性进医院去了。”田得胜听说,也是皱了眉毛,只替她唉声叹气。田氏接着又把自己去看丈夫,失落了金耳丝的话,详细说了一遍。田得胜道:“是的,一个人心里慌张了,做事就更容易闹出乱子来的。丢了这点儿东西,倒不算什么。只是您等着钱使的人,丢了现成的这笔款子,一会儿工夫,哪里再去找五六块钱呢?”田氏两手交叉了十指,连连在胸前搓挪了几下,顿着脚道:“谁说不是呢?病人躺在医院里,哪里就不花几个钱?我好空手进去吗?”
田得胜拱拱手笑道:“大少奶,您不用说,您的意思我明白了。漫说您现在特意找我来了,就是您不来找我,只要我知道这件事,我也不能袖手旁观。让我来摸摸看,我身上还有多少钱。”如此说着,伸手就到口袋里去摸索。他手在衣袋里转动了一阵,却掏出大大小小一卷票子来。虽然这一卷里面毛钱票铜子票无所不有,但也有几张一元的钞票。他清理了一番,在其中抽出四张一元钞票来,这就卷了一卷,两手呈给田氏,笑道:“大少奶,这数目比您所需要的略微少一点儿,但到了明天上午,我就关饷了,多少我总还可以找补些。还是送到医院里,还是送到宅里去?全听您的便。”田氏笑道:“田先生,真多谢您。有这些够了,将来再说吧。”说到这里,就喜由心发,弯腰向他半鞠躬。田得胜道:“大少奶现在是向医院里去吗?”田氏皱了眉道:“我早就该去了。只为把那对耳圈子丢了,不得不来跟您想法子。”田得胜道:“大爷不舒服,我也应该瞧瞧去,我陪着大奶奶一块儿去吧。”田氏道:“您公事忙,才得换上便衣,也就应该休息一会儿。”田得胜笑道:“大奶奶可忘了,当年督军在任上的时候,我常跑上房,大奶奶就吩咐我当过差事。”田氏叹了一口气道:“说到当年的事,犹如做了一场噩梦一般,还提它干什么。”说完,又叹了一口气。
田得胜说到这地方,也不再征求田氏的同意,见路边正停着两辆人力车,招招手将车子叫到面前,就请田氏上车。田氏觉他这个人始终念着旧情,实在可取,既是他这样热心地帮忙,也就不必推辞,点了一个头坐上人力车去了。这两辆车既是同时雇的,当然拉车子的人把车子连续在一处拉。田得胜总怕冷落了田氏,一路之上,没话找话地只管同她说这里说那里,没有个断绝。车子拉到了医院门口,田得胜已先付了车钱。因笑道:“大少奶,你先到病房里去见大爷,就说我来瞧瞧他。他愿意我进去,我才进去,他不愿意我进去,我就托你带信,问个好儿吧。”田氏口里连连说着劳驾,问明了医院里的人,由女看护引向病房里走去。
玉山微闭了眼睛,直躺在病床上,将一床雪白的薄被在身上盖着,只有脑袋露在外面。他紧闭了眼睛,眉毛却是不时地紧皱着,口里连续地道:“今天非给钱不可,不给钱我不能回去,我家里有十几张嘴张开来,尽等我买米回去做饭吃呢。”田氏回头向看护问道:“他进医院以后,就是这样的吗?”看护说声是的,还不曾把详细情形解说,玉山在床上睁开了眼,向田氏点了两点头,哼道:“你也来了。这没有什么要紧,让我好好地躺两三天,大概病就好了。”田氏道:“家也不是我们两口子的家,更不是你一个人的家,你急得这样干什么?真把你急坏了,我就不算什么吧,还有两个小孩子呢。”玉山道:“我是不急,只是我觉得以前当大少爷的时候太没有准备了,只知道找乐子,什么能耐全没有学到。于今大少爷做不成,想卖力气,洋车也拉不动。想动笔墨给人家小茶馆子里写两页账也动不了手,就尽等饿死。”田氏道:“以前的事,悔也无用。好在你也不是七老八十的人,慢慢地休养好了再来想法子。你瞧我不是老在家里管家事吗?可是真要我出来找一点儿职业,我一样也可以办得到的。”玉山伸出手来,将她的手握着,因道:“你这样勉励我,就走着瞧吧。”说到这里,他又闭上了眼睛,似乎感到一种疲倦。
可是他闭眼之后,那情形就变了,脸上立刻现出了怒色,嘴里喃喃地说话,是一种和人争吵的口吻,他道:“我那么些个当票子,怎么才给三块钱就完了?我没有多大的想头,只要你再找补一二十块钱……”田氏将两手摇撼着他的身体道:“喂!玉山,你怎么闭上眼就做梦?”玉山睁开眼来道:“是吗?我简直不知道。这里的院长陈守一,就是以前老爷子手下的军医官,为人热心极了,我想拜托他多费一点儿神给我快点儿把病治好。”田氏道:“你说这话,我倒想起一个人,就是那次送你回去的田巡官,他听说你病了,特意借了四块钱给我,又亲自到医院里来看你的病,你说让不让他进来瞧瞧你?”玉山道:“这样好人真是少有。他怎么会知道我病了的呢?”田氏顿了一顿,才答道:“也是我在电车上碰到他的。”玉山说着,又有一点儿倦意,眼睛要闭起来。田氏又推了他两下道:“你见不见他呢?”
那女看护就在旁插嘴道:“这病人是神经病,不能再让他多受刺激,还是少见客的好。”田氏起身道:“人家老远地来看他的病,不让他见着本人,倒真有点儿不好意思。”玉山对她这些话并没有加以理会,闭了眼自言自语地道:“今天没有五十块钱,我不能回去。”田氏坐在床面前椅子上,呆呆地对他望着,叹了一口气,又摇了两摇头。偶然一回头,却看到房门半掩着,田得胜伸进一个头来。他向田氏招了两招手,并不进来。田氏走出去,他低声道:“大爷的病,大概忌生人,我不进去了。大少奶什么时候回去?”田氏道:“我在这里,总得耽误一会子。可是不到天黑,我也就要回去的。”田得胜拱拱手道:“回见,回见!”自去了。
这“回见”两个字是北平人口头话,本不足为据的。可是到了电灯亮火,田氏由医院里回家的时候,一走过候诊室,田得胜就笑着迎向前道:“大爷的病好一点儿啦?”田氏勾了两勾头道:“要您惦记着,可是他总是那个样子,尽说梦话。田先生,您不是已经走了吗?”田得胜笑道:“我回去一趟,又赶着来了。因为我想到大爷病来得猛一点儿,很是替您担心,所以又跑到这儿来听听你的消息。”田氏笑道:“您太热心了。我真不知道要怎样感谢您才好。”田得胜道:“大爷是我的少主人,大奶奶又是……”说到这里扑哧一笑,才接着道:“您以往就是我最尊敬的人。一笔难写两个田字,有道是五百年前共一家。”说到这里,两个人互相对站着,好像有什么话要说,可又没什么话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