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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氏不观察这些却也罢了,观察过这些之后,心里便是加倍地难受。自己很发呆了一会儿,突然站起来,算是心里头有一点儿兴奋,这就在枕头底下摸出一把钥匙,将床头边堆叠的几只箱子搬了开来,将最下面一只箱子打开。虽然这里面全是些绸缎衣服,可是料子上织的花样全是很大的花头。褂子可以长到膝盖,裤子也可以短平膝盖,现在不能穿,也不能换钱了。田氏把这些衣服一件件地拿起,全捧在手上出神了一会儿,看过了之后,就把衣服放在床上。直等把衣服拣出了一大半,就在箱子里寻出一根白湖绉腰带,在腰带头上还补了一朵小小的海棠花。田氏把这腰带拿在手上,很是盘弄了一会儿,又把手托住那补花的所在,自己赏鉴了一会儿。箱子里现成的棉料纸取出两张,把这腰带包了。收好衣服,归好了箱子,一阵混乱,倒忙得身上出了一阵汗。又将那棉纸包放在手上,又对窗户上看看,似乎这窗户上构成了一个极乐国的幻象。她出神之后,竟是对着那地方嫣然一笑。究竟还是外面风雪声打破了她的幻想,这才把那个棉纸包放到枕头下面去,悄悄地上床睡觉了。
在这种风雪之夜里,除了寒冷,再不会有别的来搅乱人的睡眠。田氏偎着两个小孩睡到次晨,却做了一宿的梦。醒过来之后,仿佛自己还是在梦境里。两个孩子没醒,自己披衣坐在床头,很发了一会儿愣。待得自己有点儿打抖颤,这才发现了屋子里很冷。炉火在自己没有睡觉以前,已经是熄灭了,度过了这样一个雪夜,屋子里自然没有一点儿暖气。加之窗户纸上全是窟窿,那冷风不断地向里面吹,屋子里怎么会不冷。她咬着牙打了两个战,自言自语地道:“起来吧,在床上熬着,熬得出什么来?还有人笼着了火,向这里端了来吗?”于是穿衣下床,看到冰冷的白泥炉子放在屋子中间,用脚踢了两踢,冷笑一声道:“这人家越来越穷,也是像这炉子一样。将来总有一天,会穷得连一口热气也没有的。我这样熬下去,熬到哪一天是出头年?”
她的话把床上的大孩子惊醒了,翻着身,用手揉揉眼睛,先叫了一声妈。田氏抢到床面前,将被头在孩子肩膀上按了两按,因道:“别嚷,外面又下大雪,又下雹子,留神雹子飞进来,砸了你的脑袋。我笼着了火,你再起来吧。”孩子道:“妈,我想爸爸,你带我瞧瞧爸爸去吧。”田氏听着这话,自不免怔了一怔,拍着被道:“回头我就到医院里接你爸爸去,不到下午他就回来了。”孩子道:“爸爸若不带吃的回来,你就带回来得了。”田氏道:“孩子,你是做梦。”叹了一口气,自搬了炉子到屋檐下去笼火。
各房门都关得静悄悄的,只有洪妈拿了一柄短扫帚在厅檐下扫雪。她道:“大奶奶早啊!”田氏道:“不早怎么办?屋子里像冰窖一样,越睡越冷。不天亮我就冷醒了。回头两个孩子要起来,屋子里没有火又怕他们冻着,我只好早点儿起来。头三年,咱们已然是穷得支持不住了,在那个日子就该早早地打算,把家庭缩小起来。你瞧,到了现在,山穷水尽,才说分家,大家只有抱了两床破被服走,出去有什么法?现在都是这样拖着,以为拖一天是一天。我想这不是办法。”洪妈道:“分了家,大家全担起了担子,也许可以撑起苦日子来过。只是大爷是一家之主,总得等他出了医院再说。”田氏已用木炭引着炉子里的火,将洋铁簸箕搬着屋角里的煤球向炉子里倒。听了这话,将洋铁簸箕向地上一扔,跌得呛啷一声响,冷笑道:“你以为他出了医院就有办法了吗?他要是有办法,还不会得着疯病躺到医院里去呢。”这一声响算是把北屋子里睡着的邓老太惊醒,问道:“洪妈,你又把什么砸了?”洪妈道:“什么也没砸,大奶奶谈着话发起牢骚来了,把洋铁簸箕摔在地上。那也真难怪她,这日子过得是真烦人。”邓老太也没说什么,隔着屋子叹了一口气。
田氏拍拍身上的灰,就缓缓地走到老太太屋子里去,苦笑着道:“妈,你相信我发牢骚吗?”邓老太头靠在枕上,望了她道:“玉山不是说你今天不用去吗?外面还下着雪吧?”田氏道:“下着呢。出门就坐车子。”邓老太道:“你去也好。我心里总是放不下。若是天晴,我也要去。可是他们就说了,从前老爷子在,我是一位夫人,出门去是多么轰轰烈烈,现在坐一辆洋车,那种寒酸的样子走去就让人家笑咱们。”田氏道:“医院里呢,我是要去一趟。可是这样大雪寒天,什么全涨钱,我们不得不想法子。有个地方是我娘家一家近亲,他们手边很活动,我想去和他们借几十块钱。一来贴补贴补家用,二来医院里也得多少耗点儿钱。医院里我先不去,让老三先跑一趟,他也答应了。”邓老太躺在枕上,点了两点头,便道:“那也好。这个家到了现在,全望大家出点儿力来撑着,谁能想办法,谁就想办法。两个孩子全交给我得了。”田氏见婆婆的表示很好,便带了一点儿笑容,因道:“虽然不见得这一走出去就可以弄到钱,但是先走通一条路子,也不算坏。”
邓老太提到了家事就不能安然地躺着了,坐起来在床栏杆上摸了衣裳披着。因道:“不呀,能够想一点儿法子的话,你还是去想一点儿法子吧。”田氏的心里,似乎藏着一种不可说出的冷笑,只把头低着,垂下了眼皮,背靠了桌子站定。邓老太道:“这几天你来来往往,车钱大概也花得不少,你身上还有钱吗?”田氏道:“不要钱,我身上还够花的。”邓老太披衣下床,战战兢兢地站着,将一个食指微弯着指了田氏道:“我告诉你吧。有道是患难夫妻。什么叫患难夫妻?就是要到了有患难的时候,才可以看得出来。你们两口子,平常也是打架拌嘴的。可是一天有了什么事这就着急起来了,可也见得你两口子感情不错。”田氏微笑着,对婆婆看看。邓老太道:“只要你们都和和气气,家境虽穷一点儿,那也没有关系。”
田氏听了老太太这一番夸赞的话,真不知道要说什么是好。倒是她两个孩子和她解了围,在屋子里大声哭嚷着要妈。田氏回到屋子里去,把孩子哄逗了一会儿,倒有两三次看炉子里火着了没有。后来也许是她不能等了,这就把那半明半暗的炉火端到屋子里去,匆匆地给孩子们穿上了衣服,脸也来不及和他们洗,就牵着送到老太太屋子里来。对孩子们道:“我去接你爸爸回来,你们好好儿地在奶奶屋子里待着。”口里说着,自己退出来,还替老太太反带上了房门。
不过她自己却是没有忘了洗脸的,到厨房里舀了一盆水到屋子里去先用香胰子擦过。然后把那不大用的梳妆盒子打开,将一块干毛巾先把镜子擦抹得干净,接着把头发梳得溜光。浓浓地挑了一撮雪花膏在手心里,对了镜子向脸上敷抹着。但敷抹之后,向镜里影子看去,却又过于白,白得像墙上涂的石灰一样。自己倒呆了一呆,心想,虽然隔了这么些年不曾涂抹脂粉,可是自己脸上受粉那是知道的,绝不能一擦粉闹得这样难看。于是拿了一条绸手绢,轻轻地在脸上拂拭着。虽然把过于浓厚的粉慢慢地全擦得匀净了,但是在两腮上已是没有了一些血色。一个不相识的人看到,那还疑心自己是抽鸦片烟的呢。为了减除别人的疑心,还是在腮上抹些胭脂吧。扯开了梳妆匣的小抽屉,摸出一块胭脂膏来。然而为了多时不曾用过,这膏子上的红色牢结着,倒不容易落下。田氏便送到嘴边,连连地呵上几口气。当她在呵气的时候,眼对着镜子里看去,一个二十多岁的妇人,脸上还不免带了许多细细的皱纹。一双黄杏子一般大的圆眼睛正睁着看人。手上拿了一块胭脂膏,待向脸上擦去,这却让自己怔了一怔,这不是自己的影子吗?不想在劳苦中过了两年,把人却是累成这个样子了。这么大岁数,还要擦胭脂。心里这样一犹豫着,人就把身子向后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