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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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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哪,不是人!”主祭骇得呆了。

德先生警觉起来,连连问出了什么事,问哪儿有竹夫人。主祭说不清,便带着德先生飞快赶到青奴的尸体旁。德先生看见捕竹筒子就痛苦地呻吟了一声,他不顾两厢女人的拦阻,揭开了青奴脸上的黄表纸,立刻呆住,木头人一样看着青奴的脸,很久很久,他才叫:“你!你!你叫我找得好苦……”

德先生一头扑在青奴身上。人们眼睁睁看着他的头发在一根根变白。待人们觉得一个活人不能太长久地抱着一个死人,开始劝他扶他,才发现他已经咽气了。

小镇的人们不再像从前那样天性烂漫,大大咧咧,他们产生了疑惑。这疑惑像瘟疫一样传播开来,侵染着每一颗充满好奇的心。德先生是什么人?青奴又是什么人?泽浩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了?各种各样虚妄的猜测在小镇上传去传来,最后竟传得人人毛骨悚然。

人们都茫然仰脸看着苍苍的天。

葬礼的一切准备工作都停下了。几个德高望重的男人开始聚会,关在一间小屋里研讨事情的真象。镇上所有的男人和女人都在小屋边坐下,默默等着结果。那间充满智慧的神秘小屋打开过两次,一次请进了石匠,一次请进了几位精明的行商。

当太阳再次升起的时候,小屋终于呀地一声又开了,屋里的人鱼贯而出,沐浴在朝阳之中。他们脸挂微笑,似乎胸有成竹,却终于没有公布研讨的结果。人们的胸膛被疑惑憋闷得几乎要炸开。

石匠唾沫横飞他讲起一种下贱的女人,那种女人只要有钱,可以和任何人睡觉。听他绘声绘色的演说,有两个女人被这种闻所未闻的丑恶刺激得昏倒在地。青奴究竟是不是这种下贱女人呢?石匠没有说。但人们的疑惑毕竟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处所,由此平伏了不少。

女人们想到青奴的种种怪痹,后怕的冷汗从鬓角和着灰尘洋洋而落:青奴的确是个不同寻常的女人。

在人们没完没了地猜测的时候,青奴的尸首开始腐烂。人们只得匆匆将青奴裹在草席里扛到野外的乱草岗子里埋掉了。这甚至不是镇上埋动物尸体的草岗子,而是很远很远,过了几条小河又穿了几片灌木林之后的一个长满荆棘的荒野之地。

青奴的棺材给了德先生。德先生好歹还算是个体面人。

尸首处理之后,人们动手拆了泽浩父亲的房屋,免得三十年后又有泽浩的后代带一个不寻常的女人住进来。拆屋的时候又出了一件奇事,在青奴住的那间屋里,板壁中有一只锦盒,锦盒本身就是纯银的,里面装了金钗、珍珠、红红绿绿的宝石、金戒指和手镯。人们认为,这就更说明了青奴的不同寻常。

此后,小镇的人们故意很快地忘却了这件事,外来的人哪怕从小孩口里也掏不出一个字来。男人们有男人刚开头的事业,女人们有女人刚见识的世界,他们男男女女都如痴如狂地投身到自己热衷的事中去了。

一九八七年元月武昌水果湖

你是一条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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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夜月色昏黄。就在辣辣从铺着青石板的小巷穿出踏上麻石路面大街的一瞬间,街对面的好义茶楼轰然倒塌了。大地在颤抖,一股巨大的烟尘在喧嚣声中冲天而起。透过鼠蹿的人们和飞舞的楼房木板,辣辣看见她丈夫仿佛自天而降,落在厅堂中央那口沸腾的开水锅中,像一条大鱼泼喇泼喇一阵乱翻,紧接着烈焰便吞没了这幢百年茶楼。

当辣辣纵身冲向火海时,蒋绣金抱住了她的双脚。

以沙哑嗓音唱天丐花鼓悲调而蜚声江汉平原的蒋绣金蓬头垢面躺在瓦砾中,一双戏子特有的多情秀眼哀哀地望着辣辣。

辣辣愤怒地喊道:"你这个小婊子!还我丈夫!"

蒋绣金死不松手,说:"去不得,嫂子。"

辣辣一边嚎叫一边奋力抽脚,结果跌倒在蒋绣金身上。两人扭抱着翻滚在大街上,一脉鲜红的血流从她们身下流出来,缓缓地在麻石上蜿蜒开去。

丐水镇的居民全被这奇祸震惊了,竟然有好一刻只能呆呆地望着。直到因走城串乡旋糖模而见多识广的孙怪赶到发了一声呐喊,大伙儿才一齐冲了上去。

辣辣在三十岁那年成了寡妇。

那时她有七个孩子。最大的儿子得屋十三岁,最小的是一对花生双胞胎,男孩福子和女孩贵子,刚刚满了两周岁。而她肚子里还怀着四个半月的身孕。当身强力壮的王贤木在世时,辣辣从来没有想过节育的问题,她认为只有做婊子的才不愿生孩子。

一九六四年十一月十一日的凌晨,丐水镇热心快肠的居民将辣辣从好义茶楼的废墟里抬回了家,她一看见七张哭哭啼啼嗷嗷待脯的小嘴便又晕死过去了。

辣辣再度醒来已是第二天中午。趁满屋人一片忙乱办丧事,她偷偷溜出后门,爬上襄河大堤,闲逛一般跺到码头上,待四周无人,便掀起衣襟蒙住脸,一头扎进了襄河。

岂不知辣辣的三女儿冬儿是个极有心窍的女孩子,她始终暗中注视着母亲的行动。当辣辣爬襄河大堤时,冬儿赶紧告诉了叔叔王贤良。如果不是高度近视的王贤良在堤坡上与一头驴子相撞,辣辣根本就不可能跳下水。尽管晚了一步,王贤良还是比较顺利地从襄河的旋涡中救出了嫂子。

在丐水师范附属小学教书的王贤良对伏在他背上湿漉漉的嫂子说:"你怎么能这个样子呢?生命属于人只有一次呵!"

辣辣没有答理小叔子文绉绉的安慰,狠命捶了一下头,嚎啕大哭起来。

关在房间里擦身子换衣服的时候,辣辣看见了自己肚脐上方的红痣。她激灵一下想起了十四年前相面先生指着她这颗红痣说的一句徵言:水深火热啊---你将来的丈夫一定要处处当心!当年百思不得其解的晦涩徵言今朝居然灵验了。上百的人在楼上听戏,唯独王贤木一人掉进了开水锅随即又被烈火烤干---这不是命中注定又是什么?辣辣被命运力量的显示震摄住了。她陷入梦一般条理紊乱的沉思中不能自拔,以至于只穿进了一只袖子;在昏暗的房间里一直坐到汉口上来的客轮发出呜呜的长鸣。自清光绪二十一年,日本三井洋行将第一艘收购鲜茧的洋船开进丐水镇之后,每晚十一点半就有一班轮船靠码头。九十五年来,轮船几易其主,但它始终按时准点到达,到达时的鸣笛就成了丐水镇居民的报时钟。一般家庭都是在气笛响过之后熄灯睡觉。王贤良被气笛声从繁忙中惊醒,十一点半啦,又有几个小时没见到嫂子了。他撞开了房门,辣辣"哎呀一声如梦初醒,手忙脚乱掩住了胸怀。当清晨的浓雾笼罩了丐水镇时,辣辣在天主教堂附近的零落人家中寻找相面先生的屋子。十四年前是姥姥将她哄骗来的,十六岁的辣辣正和王贤木等一伙男青年在扭翻身秧歌,腰上还系着腰鼓,当那个面皮青白的相面先生冰凉的长指甲触到她肚皮时,她痒得格格直笑。"这是迷信。"她说。姥姥啪地打了她一巴掌,说:"快别瞎说,到时候吃了苦头你就笑不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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