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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屋已经喝足了凉水,用手当筷子大吃厨房里的剩菜。那正是他最喜欢吃的菜:霉干菜炒干子。
社员在得屋身后紧握铁锹,拉开马步,面带他那娃娃般的笑容,说:"伙计,回头看看你偷到谁家来了?"
得屋回头说:"别闹。"说完又去吃他的。
社员楞了足有一刻钟,扔掉铁锹,跑回堂屋,叫道:"妈,哥哥回来了!"
辣辣说:"得屋吗?"
辣辣起身太快,一阵眩晕使她差点摔倒,艳春和社员扶住了她。"得屋吗?"她又问。
社员说:"是的,我以为是个叫化子呢。"
一个月前,辣辣敦促小叔子发出了面向全国的第三批信件。第一批信件是在外出串联的红卫兵陆续回到沔水镇的时候发出的。王贤良召集串联的红卫兵回忆得屋的行踪,有人说在韶山进了毛主席故居就没见他出来,有人说在井冈山跟着北京的一支队伍走了,还有人说是在火车去北京的途中他下错了站。既然谁也说不准,王贤良就谁也不能信任,只好借助于他在全国各地的战友们。第一批回信来了,得屋没有踪影。六七年上半年,在中共中央决定停止全国大串联后,王贤良又发出一批信件,这次的一百封信如石沉大海,竟没有一处回音。王贤良有点怀疑是艳春冬儿抄通讯地址时出了差错。辣辣哭哭啼啼说得屋准死了,王贤良只好亲笔写了三十封信,希望有个准确的消息让嫂子定下悬悬的心,该干什么就干什么。辣辣是从最坏的方面作思想准备的,同时也备了一些纸钱鞭炮等着怕一说要用又弄不到,可得屋忽然就在厨房里了。
辣辣仰望着高她两个头,满脸青春疙瘩的大儿子说不出一句话来。这孩子猛一看是得屋,细一端详,嘴眼鼻都肿了似的,大得不协调,陌生得不像王家人的模样。辣辣受不住和儿子的对视,拉住儿子的手说:"好了。你可平安到家!"
得屋没叫妈妈,看见四清远远望着,说:"这是谁家的小孩?"
四清畏缩地后退,冬儿抱住了他,让他上去叫大哥。四清忸怩着不愿意。得屋说:"算了,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谨迁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力的行动。"得屋一口南腔北调的普通话,越说话目光越灼亮。说完一个"李玉和"式的亮相:"战友们,我走了!"
辣辣说:"快,社员快拖住得屋!"
辣辣明白了是什么使三年不见的母子亲近不拢:得屋精神出毛病了。一盆凉水当头浇下,她真不想说那个"疯"字。她让社员去给王贤良报信,说得屋回来了但是傻了。
辣辣对外人封锁了得屋回家的消息。躲在天井的竹躺椅上光是望着得屋,想哭也哭不出来。
两天过去,辣辣感觉自己适应了新的灾难。得屋虽然谁也不称呼,但似乎谁都认识----除了四岁的四清,得屋走的时候他还在他的摇窝里,得屋也没有什么暴力行动,只是强迫全家人一天三次按时准点地向毛主席早请示晚汇报。其它时间他精力旺盛地在屋子里走动,嘴巴无声地翕动,眼睛永远不停留在人身上。
和丈夫酷似的镗镗的脚步声终于唤起了辣辣的责任感,"唉,谁让我养了他。"辣辣说。
辣辣召集艳春,冬儿,社员三个大一些的孩子一起动手,给得屋洗了澡,理了发,清除了脖子和耳根的污垢,消灭了数不清的虱子及虱子卵,换上了他父亲生前穿过的衬衣。衬衣特意用米汤浆过了,使得屋看上去挺括一些。
得屋当然是拼命反抗,水溅得满屋都是,贵子和四清都吓哭了。因为寡不敌众,得屋还是被修理一新。
一个还算清爽的夜晚,辣辣陪着得屋到街上转了一圈,她买了两斤糖果,散发给向得屋打招呼的邻居街坊,说是得屋从外地给您老带回来的。
不知是熟埝的老街唤醒了得屋的理性,还是他根本就没失去全部心智。他与母亲配合得比较好,没有朗诵毛主席语录,也没有说些有悖常理的话,就如母亲事先嘱咐时那样点头微笑。一般十八岁的大男孩见到街坊都可能有这种表现。结果不久以后,就有前街的吴姥姥来给得屋提亲。辣辣说:"他有女朋友呢,是同学。等小孩子把戏玩够了,吹了再请您正经做个媒吧。"
辣辣的喜悦冲淡了得屋刚回家带给她的忧伤,她坚信得屋可以治好。等有了钱就送得屋去武汉治病。
日子一长,险峰恶水的事就平淡下来了。最让人操心的事还是怎么活下去,怎么才能活好一些。具体点说就是吃什么?是否能隔上一段时间弄点肉汤喝。
一个正发育的大姑娘闲在家里,蓦地又添上一个正发育的大小伙子。尤其得屋,饭量惊人,辣辣减少了自己的份量也挡不住一个严峻事实的降临:家里就要断炊了。
12
在一个又一个睡不着觉的夜晚,辣辣仿佛听到遥远的地方传来小号的声音。她以为命运又一次明确地向她显示亡夫对她的召唤。她悄悄唤醒艳春,嘱咐了几句今后要带好弟妹之类的话,惊觫着寻到了发出小号声音的地方----襄河堤坡上。她吃惊地看见咬金站在那儿吹着他父亲遗留的小号,并且已经吹得十分熟练,>里还充满了音乐的激情。
平日被几个大孩子淹没了头角的咬金在一九七零年秋天的一个深夜露出了他的峥嵘。他为自己的号声能引来母亲而自豪得手舞足蹈。他让母亲坐在散发着野草清香的堤坡上,给母亲表演了一段"忠"字舞。
"我跳得怎么样?"咬金问母亲。
辣辣说:"好得没法说!沔水镇没人比得上你!"
辣辣并没有被母爱遮住眼光,她的评价基本是正确的。
咬金经常在码头工会玩耍,他和父亲的同事相处很好并崭露了他天生的文艺才能。他不仅学会了小号,而且能歌善舞,擅长编排大型群众演唱。在工人阶级队伍极度缺乏文艺人材的情况下,码头运输公司招收了咬金,以使工会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在名目繁多的演出中赢得应有的荣誉。咬金自动退了学,成天忙碌在宣传队里,直到通知他明天是领薪水的日子,他才真正意识到自己已经是一名工人了。
他想在明天领到工资后把一切都告诉母亲,让母亲惊喜交加,获得母亲的亲热抚摸和公开赞扬----就像对哥哥社员那样。但在母亲真诚地夸奖了他的舞蹈之后,他忍不住满心的得意,终于提前告诉母亲他凭自己的本事找到了工作,明天他将领到十八块钱的月工资。他说:"十八块钱可以买一大缸米,对吗?"
辣辣说:"对。"
辣辣搂住了咬金,像咬金私心里渴望的那样抚摸着他的头顶。"我的好儿子!你帮了妈的大忙,真是大忙啊!"
咬金感到母亲柔软怀抱里暖烘烘的细细震颤快要震出他的眼泪。他害羞地快活地溜出母亲的臂弯,拾起小号,说:"妈妈,我们回家吧。"
这是咬金自懂事以来得到的唯一的一次母亲的拥抱,也是他这辈子仅有的一次,仿佛剪断了十一年的脐带又亲和在一起了。他永远都记得十一岁秋天的这个夜晚,襄河堤上的星空,野草苦涩的带着蒿子气的清香,秋虫的鸣叫和堤那边河里船家的说话声。这一团温馨的记忆使他的歌舞富有灵气,使他在众兄弟姐妹中和蔼敦厚,使他对母亲无怨无恨----尽管辣辣始终都最偏爱社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