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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轻叹一声,静静续道:“你,还想为这已不在大宋一边的天命……效忠到底,牺牲到底么?”
赵夕雍大惊,胸口巨震,无法相信地看着杨太后,下意识就开口道:“太后如何有此一问?夕雍对大宋江山社稷的一片忠心,唯天可表!怎能在此国难当头的时刻,就畏缩不前?这岂是大丈夫的行径?”
杨太后不发一语,只是静静听完他这一番话,微微沉吟,忽然淡淡一笑,摇了摇头。
“夕雍,不要急于回答我。我说了,我不需要你来说这些大道理。我只问你,难道在你内心深处,你不惧怕这些吗?天命的远离,无法挽回的失败,注定的牺牲……撇开那些男儿大义,你当真想要当这个亡国之君,给大宋社稷一道陪葬么?”
赵夕雍再度惊跳,连说话也变得口吃起来,脸上一阵白、一阵红。“太后!我、我……”
杨太后静静地截断了他的表白。“说真话。”
赵夕雍怔住,他的视线在赵昺的遗体上停留了许久,最后,他终于开口。
“不。”
杨太后面容一凛,而赵夕雍没有多作停顿,继续说了下去。
“是的,我的血脉里流着我这一生的义务与责任,即使不曾身为大宋宗室子弟,好男儿也应为国尽忠!我愿意舍身取义,但是我一直在想,这种种无法挽回的失败,为何最后,要着落在这些无辜者身上承担?从前,天命本在我大宋一方,是谁漫不经心,做下种种荒唐失德的事情,才使我们这些后来者,要眼睁睁看着天命远离、大宋败落,而徒逞匹夫之勇,却无回天之力?!我愿意为国捐躯,然而到了阴曹地府,这满腔疑问,又该找谁来解答?”他长长叹息了一声,望着赵昺平静的面容,声音忽然颤抖了。
“从前是谁做下无法原谅之事,现如今,却要我们来为他的错误而牺牲?”
杨太后闻言,震撼得一时间竟然无法言语。半晌,她才喃喃道:“原来,你竟是这么想的……”她忽尔哂然一笑,“可谁又不是呢?其实,我也不明白,我也曾数次想到和你一样的问题,可是,我毕竟没有胆量说出口……所以,我害了我的儿子!倘若我当初有勇气质疑这荒谬的一切,也许我的昺儿今日还活着——”
她忽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哀泣,就合身扑在赵昺的遗体上痛哭失声,边哭边道:“我忍死艰关至此者,正为赵氏一块肉尔,今……无望矣!”
此言一出,就是一旁的赵夕雍、张世杰,甚至于一直缄默无言的韩轻舞,也能感觉到杨太后语气中的悲恸绝望,无不为之泪下。
杨太后逐渐忍泪收声,转身向身旁一脸悲戚之色的赵夕雍轻声说道:“你有勇气说出你的质疑,也许你因此就不应轻易死去……你是好孩子,为何要为前人之错而牺牲?且让我为宋室保留这最后一线血脉罢!”
赵夕雍愕然,还来不及想清楚杨太后话中含义,便见杨太后站起身来,对张世杰道:“张副使,我有话同你讲。”
张世杰连忙膝行趋前数步,但杨太后又朗声道:“此言不可说与旁人。大家且暂回下处。”又转头注目赵夕雍,婉言道:“赵大人,官家葬仪……愈快愈好,就全仗你主持了!”
赵夕雍有丝纳罕,暗忖这本该是张世杰出面主持之事;但随即他又释然,心想也许杨太后属意自家子弟亲自办理,遂重新拜下道:“谨遵太后懿旨。”
韩轻舞本想随众人一道退下,未料杨太后又在她身后出声唤住了她。
“韩姑娘,且留步,待我与你说一句。”
韩轻舞诧异地回过身来,看着杨太后竟然面带一个苍白而浅淡的微笑,向着她走过来,停在她面前。
“太后有何吩咐?”她垂下眼帘,恭谨问道。
杨太后却笑了一笑,在她耳畔轻声道:“……我,成全你。”
韩轻舞大惊,猛地抬头,却发现杨太后已转身又向浪涛拍岸的海边走去,态度自若得仿佛她什么都不曾说过。
韩轻舞再垂首细想了片刻,忽尔心中透彻,不由得失声道:“太后!您……”
杨太后没有回头,只是淡淡打断了她的疑问。
“你走罢,我已没有什么话要说与你的了。”
三三
韩轻舞回到了小村庄里,开始和杨太后的宫女七巧一起,为不幸殉难的少帝赵昺缝制大殓时所穿的寿衣。仓卒间一时找不到可以用来缝制龙袍的衣料,最后还是韩轻舞在村中富户家里,找到一块勉强称得上接近杏黄色的绸缎,这才拿回居处,裁剪起来。韩轻舞又想了个折中的法子,寻了些各色丝线,着七巧在缎袍的胸口处绣一条龙的图案,自己则是执了缎袍后背那半扇衣料,开始在下摆处绣一些团花云纹万字图样。
天色渐晚,七巧在屋里点起蜡烛。一线昏黄烛光,随着门外吹入的冷风摇曳不定。韩轻舞并不与七巧交谈,独自闷着头、皱着眉,瞇起了双眼,只是极度认真地绣着手中的衣袍。她穿针引线,起初绣得极快,但逐渐地就缓慢下来,眼里充盈了泪水,她一眨眼,几滴泪珠就坠落在她手中的衣袍之上,迅速地洇开了一片水痕。
轻舞低呼一声,又是懊恼、又是悲恸,仓促间一针就扎在了自己指尖,痛楚来不及蔓延开来,一颗血珠早已涌出,在缎面上洇出暗红。
轻舞还没有回过神来,一个身影早已大步从门边走向她,一下握住她的手,举到自己眼前仔细观察。轻舞愕然仰首,才发现那人,竟然是赵夕雍!
他之前不晓得已在门口无声无息地伫立了多久,她却因为太沉浸于自己的哀痛之中,一直没有察觉。他走过来的步伐带起一股微风,吹得房中那线微弱烛光飘摇黯淡;他高大身躯的影子迅速笼罩在她身上,他背光而立,使她看不清他此刻的神情,只能被动地仰着脸,默然注视着自己那只被他紧握于掌心的手。
七巧在宫中多年,早学会察言观色之道,此刻站起身来,向赵夕雍飞快行了一礼,便放轻脚步,悄悄地退出屋去了。
“……痛么?”赵夕雍一直沉默,直到此时,方说出第一句话,没头没脑地,也不知他究竟想问些什么。
然而韩轻舞却是明白的。她轻轻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手上的伤,并不痛。可是心里,一想到官家,就好像刀子在活生生地剜……”
赵夕雍沉沉叹息了一声。“那么,你明白我醒来时的感受了?我并非有心要怪责你,可是……那一瞬我便想到了此刻会发生的事情,这样的乱世,这惨烈的战败……官家必定凶多吉少!你苦心要保全我的性命,人非草木,难道我会全然不领情么?我也是凡人,心底自然仍是怕死的,可是如果连年幼弟弟的性命都不能为他保全,他壮烈殉国了,我这做哥哥的,却在这里苟且偷生……”他终于哽咽,一滴泪落到他们两人交握的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