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隔着青篱繁花,遥遥而望,不由齐齐一怔。
这名叫无花的和尚只比方天至大了一点。
只见他的面容秀如春花,目光却那么高洁出尘,恰如青竹秋霜。他于白雪般的花朵间蓦然回首,霎时间几乎不像凡俗中人,令人再无法对他过于貌美的容颜心生亵渎之意。
四目相视间,无相又在一旁道“这位是雪惊师叔,与师弟你一样,来藏经阁观经习武的。”转又向方天至,“雪惊师叔,无花师兄是莆田南少林方丈天峰大师高足,眼下正客居寺中,参习佛法。”
无花听到“雪惊”二字,容色丝毫不变,注视着方天至的目光却忽而微微一动。
方天至在这电光火石间,忽而心念一闪,忆起当初太平镇街头的旧事来,暗中恍然道“是他他出家了”
而此时,无花已轻轻移开了目光。
他放下花壶,淡淡合十一礼道“小僧无花,见过雪惊法师。”
方天至见他气质大变,仿佛换了一个人,却也不动声色,亦含笑回道“有礼了。”
无相道“眼下只有无花师弟住在附近这片禅院之中,师叔不如在左近住下,你二人共往藏经阁去修习,也方便搭个伴”
方天至向无花问道“不知你意下如何”
无花微微一笑,道“正有此意。今后还请多多指教。”
方天至便在无花隔壁住了下来。
当夜他略略思索了下无花这个人的种种变化,但想了片刻,便又释然不放在心上。他此番下山,一是为了行善积德,二是为了精进武道,其余种种都不过是过眼烟云罢了。何况,纵然诚心悔过的他,也曾犯下过滔天恶行,数百年间,他的行事做派、性情心态,不也早与从前大不相同了么
方天至不知无花的过往经历,但他当了这么久的蹉跎鬼,念了这么久的经,做了这么久的好事,渐渐明白了一个道理
只要是人,总会有不愿让人揣测的不堪往事、不愿让人记得的黯然苦楚。
你若真心想要帮助他,最好的办法莫过于六个字不清楚,不追问。
以眼下他的武功造诣来,天下之大恐怕已没有甚么人能奈何于他,那么旁人的,既然与自己无关,何不如体恤于人,只当从未认得,又从未记得呢
于是,方天至自第二日起,便坦荡自然的与无花共赴经阁。
仿佛早已将那食肆中目光冷酷的他忘得干干净净。
无花与他一样,也当做从未见过他。
二人一开始只如萍水相逢的路人一般,有礼有节的淡然相处。时而结伴往经阁去,或自行参研武功、或研磨抄写经,偶然间四目相视,便含笑微微,颔首致意。
月余之后,无花或许是发觉方天至竟仿佛真的不认得他,亦对他不怀有暗藏探究的亲近目的,一日二人在架间擦身而过时,他仿佛是不经意,张口请教了方天至一句经义。方天至闻声驻足,二人便各自怀捧竹简卷,长身对立在两列蓝布架间,你来我往的论起了佛法。
这一论足从午间论到了黄昏。
日暮余光自窗牖木格中道道斜照进来,将长桌蒲团、笔墨纸砚,还有衣衫麻鞋,都染上了淡淡的光芒。二人又说罢一论,忽而齐齐惊觉天色已晚,也不知是互感钦佩欣赏、还是忽而间心意相通,彼此凝注了片刻后,缓缓地相视一笑。
无花的微笑仍然高洁如雪,不染凡尘,仿佛九天仙君心怀悲悯,垂怜世人一般。但霞光朦胧之中,方天至竟忽而感觉,他的笑容之后,仿佛站着一个虽然孤高自赏,但仍身在红尘的普通人。
那一日之后,二人时常论法说佛。地方也不再拘于藏经阁内,同行往饭堂、散步花木间,对坐大石上,无处不可如常谈笑。相处日久,二人了解渐多,不免说及诗词歌赋、琴棋画,方天至便知晓了无花武功不俗,擅抚七弦琴,诗才高格,棋力超群,又写得一笔好字。
最关键的是,他装得一手好逼啊
方教主生就天之骄子,早在真正少年之时,不论文采武功、琴棋画,便都得心应手,造诣非凡。但关于和尚该如何装逼这件事,他是摸索多年,及至做好事做到心有感悟,才逐渐形成了神形具备的独特风格。
但无花才不过活了十余岁年纪,阅历体悟上万难与方教主相比,单靠读经习武,便无师自通的掌握了这一门本领,并老辣地通过塑造个人品牌形象来提升了逼格,实力已经大大不容小觑了,这一点上方教主不免由衷佩服,并深深羡慕莆田南少林果然有钱,子弟穿得起洁白如雪的僧袍,用得上雕花嵌玉的瑶琴
想当年方教主身为少林高徒时,也是阔过的
化缘虽然还是要化缘,但他当年出门时也是穿得起白色僧衣的选手现在落户洞心寺,穷得叮当烂响,只能穿最便宜耐脏的靛青衣料,幸而他的逼格已经超凡脱俗,这衣裳料子洗到发白后,穿在他这衣服架子上,也有湖心碧波、山外天青一般的非凡效果,一般人是羡慕不来的
如此在少林寺中盘桓数月,待到次年春来之际,二人已仿若知交契友。只是这知交仿佛隔水相望,这友谊又像雾里花。
方教主早就成了地道的佛系选手,他虽欣赏无花的风姿才华,但却无意淌过这条河,也无意挥散那层雾,只是放任自流。
这一日乌云蔽日,方天至刚进藏经阁不久,外面便春雷滚滚,骤雨忽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