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时年间,在东北,有关老林子的传说最多。那里面时而会有大仙儿出没,时而又有冤魂缠绕,除非有像胡子一样的队伍,否则一个人冒冒失失闯进来准会吓个半死。这时候胡子们嘴里都嚼着饼,也纷纷看清了周围的形势,不自觉的将高声的叫骂变成低沉的窃窃私语了,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恐惧感,渐渐在人们的心头蔓延开来。一阵呜咽的阴风刮过,矮胖的军师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慌忙凑到大当家耳边,又低声嘀咕了几句。大当家听了也是微微点头,然后干咳一声,将手在空中招了招,地上的匪徒好像接到了命令,全都乖乖起了身,重新站好队伍,向着松林的深处继续前进了。
柴禾他们的包袱都轻省了不少,终于可以轻手利脚的跟着队伍了,然而越往深处走,周围就会变得越加阴冷,虽然没有一丝冷风,却能让人觉着遍体生寒,忍不住想要打哆嗦。再往前边走,更邪性的事儿就接踵而至了,先是莫名其妙的感觉寒冷,接着在众人的耳边,渐渐出现了低低的耳语之声。这声音赶之不走,挥之不去,搅得人心烦意乱,焦躁不安。很快,队伍前边就传下话儿来,叫用棉花套子堵耳朵,众匪慌忙掏出早已准备好的棉花套子,小心地套在耳朵上,果然耳边的噪音就小了不少;柴禾却没做这样的准备,只好将包袱皮儿撕下两块,拧成长条,塞在耳朵里,低语声也随之减轻了许多。
众人虽然采取了措施,然心头的寒气,却愈加凝重了,好在整个队伍足有一百多号人,又都拿着枪配着刀,可以相互壮胆,否则早就要作鸟兽散了。这一次开拔,队伍再没有中途休整过,领头儿的胖军师即使四脖子汗流,也丝毫不敢慢下来,最后只能由两名匪徒驾着,咬紧牙关,继续赶路。其实众人的脚下早就没了路了,而身边的荆棘却越浓密了,锋利的尖刺不时扎进他们的裤腿里,连结实的粗布也给刮破了,致使皮肉流血,苦不可言,但又都慑于大当家的威势,只能小声儿地咒骂着。
许是山路难行的缘故,整支队伍都是步行,没有人骑马,即便如此,军师还是带了一匹马,却没让它驮拉任何行李,而是仅仅戴了嚼子,防止蹄跳嘶鸣而已。倘或在行进间遇到了石头砬子,还会有七八名匪徒扛抬着马走,每每见了这“人没骑马,马却骑人”的奇景,众人就都猜不透了,觉着若不是大当家的疯,便是军师在大白天里了癔症。
队伍又走了大半天,周围已然完全黑下来了,松林中伸手不见五指,一众匪徒只能在相互间,用手搭着肩膀,摸索前行,至于究竟身处何地?那可就没人能说清楚了。突然间,队伍的前面传来兴奋的叫喊声,后面的人听了还觉得莫名其妙,亟待又走了一会儿,大家伙儿便彻底走出了松林。
此时抬头看,可以见到夜空中点点的繁星,四周不再是山,而是直立陡峭的石壁,将他们站立的一块儿地方围得如铁桶一般。柴禾也混杂在匪徒之中,第一次见到如此形制的山谷,也惊诧不已。
有七八名匪徒点燃了明亮的松油火把,将整个山谷都照得通亮,大家这才能看清,所谓的山谷至多就是个山坳,但贵在形状奇特,石壁就如同刀削斧凿一般,圆整而规制,怎么看都不像是天然形成的。就在众匪徒啧啧称奇的时候,那位矮胖的狗头军师已经叫人将马牵了过来,这匹马通体雪白,刀郎脖儿,大蹄碗儿,一看就是伊犁良种,然年龄却有点儿大了,走了这么远的山路,累得通身是汗,又因为嘴上带着嚼子,难以踢跳刨嚎,早就憋坏了,有人刚摘了它的嚼子,它便“咴、咴、咴”的叫唤起来了。
军师又叫来十几名壮汉,用绳子将马的四蹄及周身拴住,又叫另一名匪徒拿来四只形状奇特的马蹄铁。柴禾虽生活在乡间,也是头一回见到这种形状的蹄铁,一般的蹄铁都是扁圆轻薄,而这四只却是圆厚空心儿的,往地上一扔便“咚咚”作响,活象四只铁铸的小鼓,让人惊诧不已。
说到此处,便不得不多交待几句了,此类蹄铁绝非杜撰,而是确有其事。相传在八旗兵即将入关之时,为了显示军威盛壮,皇上听从了鳌拜的建议,打造了这种蹄铁。在八旗军阅兵当天,装上此种蹄铁的马队于行进间蹄声轰然,响彻九霄,吓得明朝军将两股战战,惊惧不已。而今胡子们给自己的马换上了这种蹄铁,当然不是为了吓唬人的,至于其真实目的是什么,在下文中自有交待。
此时大当家已在一把木椅之中端然正坐了,他面容冷峻,一言不,只是半眯着双眼看几个崽子给马钉蹄铁。他的那位狗头军师则立在一旁,面上带着阴冷的奸笑,好像事情的一切进展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似的。转眼间,蹄铁便换好了,狗头军师一声令下,八名小匪徒分八面站定,一律面朝石壁,用手里的马鞭赶打那匹白马,使它务必贴着石壁的底沿儿奔跑。起初那匹马还有些不听话,但被鞭子狠抽了几次之后,便不敢再乱跑了,只能乖乖的绕着八个人兜圈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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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只马鞭在空中甩着脆响儿,将马儿催促得越跑越快了。它那白色的身影在摇曳的火光之中,渐渐化成了一道白色的光环,看得众人目眩神迷,几乎就要晕厥跌倒了。与此同时那四只空心的马蹄铁,也不断敲击着地面,出“空空”的震响。起初,听了这节奏明快的回响声,大家还兴味盎然,然声?石壁,往复反弹,回音便越来越大了。至后来,整个山谷之中,竟然都是轰轰的巨响声,振得人耳鼓生疼,双目生花。匪徒们纷纷带上耳罩,努力张大嘴巴,意图抵抗这难以承受的声响。柴禾也早就受不住了,他没有耳罩,只能用双手堵住耳朵,将双眼紧闭,忍受着回音带来的阵阵冲击。
不知道过了多久,柴禾忽然从可怕的震响中,听到了纷乱的呼喊。他刚想睁开眼,看看究竟生了什么事,却忽觉脚下一沉,大地也跟着颤抖起来。起初,众人对地震的原因并不清楚,直到见地面竟迎合着回音一起跳动时方才明白,这并非天灾乃是“人祸”。
柴禾连同其他匪徒,随着地面的摇摆已经有些站不住了,他们纷纷惊叫着想要逃离,猛然间,山坳的一面石壁也终于经不住回响带来的震动,“哗啦啦”地垮塌下来了。众匪徒们在呛人的烟尘中四散奔逃,柴禾也跟着人流,拼命往树林里挤,然而就在他们即将要逃进树林的时候,地面的震动却越来越小了,回声也渐渐消失了。
众匪徒不由得停下脚步,纷纷回头观望,只见垮塌的石壁已然积成了一个石堆,不知在什么时候,大当家和狗头军师已经站到石堆之上了。他们面对的石壁竟然露出了半圆形的洞口儿,洞中幽深、黑暗,仿佛有淡淡的雾气在涌动,而天上的点点星光,也好像变成了无数的鬼魅,在眨着眼,使得这突然现出的洞口,更显得诡异非常。
胡子没有不迷信的,即便要外出做拨小买卖,他们也要反复看黄历,抽签卜卦,更何况今日亲见了此等诡异的事情,自难免惊恐万状了。在他们每个人的脸上,均写满了惊惧与惶恐,若不是畏惧于森严的法令,怕是已经要逃走一多半儿了。
大当家呆立于石堆之上,他自幼孤身闯荡,吃过很多苦,也练成了残忍冷血的性格。饶是如此,今夜的经历依然乎了他的想象,面对着阴森的洞口,他忽然感觉到一阵久违的恐惧感向他袭来,就好像洞中藏着怪兽,此刻就要扑将出来,将他生吞活剥一般。他瞥见军师的胖脸上有着惯常的奸笑,不免有些怒气,在他看来,这是对自己怯懦的嘲讽,是对权威的亵渎。狗头军师自是经验老道,立时便觉情况不妙,急忙低声下气的说道:
“当家的,天都快四更了,再熬上一会儿天就亮了。这洞里头阴森森的,咱还是等明儿早上阳气足了再进去吧。”
军师的态度让他的心情稍好了些,他威严的向众人扫视了一圈,见到的是一双双充满敬畏的眼睛,便瞬间拾回了自信,于是再次威严的挥挥手,让所有人就地休息了。
匪徒们赶了一天的路,早已累坏了,看到了命令,便一个接着一个,东倒西歪的倒下去了,虽然离着那瘆人的石洞并不远,但只要身体沾了地面,就没有人再想挪动一下儿了。排山倒海般的睡意跟疲乏,将柴禾心头的恐惧冲淡了,他的四只眼皮就像多年不见的亲人,一个劲儿地往一起靠,虽然山地的夜晚寒气逼人,但他只是用腰围蒙了头,便呼呼睡了。
睡梦中,柴禾竟懵懵懂懂的到了一个地方,起初那里很黑,然而没过一会儿就渐渐亮起来了。眼前都是些仅高尺余的小树,大片大片的连在一起,如同绿色的锦缎。树木虽然小了点儿,却依然鸟语花香,很是雅致。他初到此地,觉着新奇,便东瞅西看,玩儿的不亦乐乎。然而就在他沿着林间小路信步闲游的时候,忽然从一旁的林子之中闪出个小老头儿。他头戴着栗色凉帽,身穿褐色长袍,脸上慈眉善目,光是看着他笑。柴禾曾念过私塾,当然知道礼数,急忙驱步上前,深深施了一礼,道:
“老先生,晚生这里有理了。”
不料他的话刚一说完,面前的小老头儿便喜的眉飞色舞,只是开口追问道:
“怎么?年轻人,你能看见我吗?”
柴禾觉着奇怪,他明明已经施过礼了,而这位老人家又何必如此相问呢?他心中狐疑,便定睛细看。这一看可不得了,这个小老头儿嘴儿尖尖,眼儿圆圆,哪里是人的模样,分明就是只老黄鼠狼。大白天遇见此类精怪,直吓得他汗毛竖立,但他在关外久了,也曾听人说过,若是大仙爷有了一定的道行,便会去找人提提道法,倘或有人说看着它像人,那就是成全他了;倘或说看着不像,那它就得折损几百年的道行,重新修行,当然报复你也是少不了的。柴禾虽然惶恐,却也觉着黄鼠狼修行不易,与其得罪一个精怪,还不如送它个人情,便颤抖着点头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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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了,看着了!”
他的话音刚落,那黄大仙儿,立刻褪去了尖嘴、圆眼,彻底变成个人形了。他脚下彩云渐生,周围百鸟飞鸣,渐渐离开了地面,直往天上飞去了。忽然从柴禾头顶的云端里传来一个声音道:
“年轻人,你多行善事,必有福报,那洞中有鬼气,是万万进不得的。”
此声音飘渺离奇,犹如一阵风,渐渐远去了。柴禾正伸长着脖子,往天上看呢,猛然屁股一疼,立刻醒了。原来是南柯一梦,在他的身后站着一个凶神恶煞的匪徒,正在用脚踢他的屁股呢。
柴禾慌忙翻身爬起,见周围已是阳光刺眼,天儿早就大亮了,而黄大仙儿的提醒犹在耳畔,梦中所见也像刚刚生过一样。他挺身向前看,见胡子们已经整队完毕,怪不得会有人来踢他的屁股了。柴禾急忙站到队尾,见大当家已经站在了最前边,他一手拿着马鞭儿,一手捋着猫尾巴辫子,脸上神采奕奕,神气活现;狗头军师则站在一旁,脸上亦是一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令人望而生厌。
见大家伙儿全都站好了,大当家照例干咳了两声,将马鞭儿在空中抽了两个空响儿,开口说道:
“崽子们,老话儿讲养兵千日,用在一时,你们昨晚儿上都睡足了,想梦的也都梦着了,到了该出把子力气的时候了。看见没?前面儿就是给你们开好的路,那里头金银财宝有的是。人嘛,向来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有种的一会儿跟爷们进去,掏着的宝贝都是你的。没有卵蛋的就在外头喝西北风吧,将来只能看着别人搂娘们,自己动肝火。”
说完他就放肆地大笑起来。下面的胡子多是没有家口的光身汉,听他如此说,也都一同哄笑起来。军师见火候已到,便招一招手,有几名小匪抱过一捆昨晚儿扎好的松木火把,又在旁边燃起了火堆。大当家见万事俱备,便抽出佩刀,侧身站在火堆之旁,看着匪徒们一个挨一个地捡起火把,点燃,鱼贯进入山洞。
胖军师也是个见钱眼开的主儿,他早想着能笔大财好另立山头,眼见进去的人个个鬼喊乱叫,显见是现了财宝,便急得抓耳挠腮,站立不安。大当家也怕里头的财宝叫别人抢光了,待会儿进去也不好约束,便猴急急的冲胖军师点了点头。胖军师见当家的应允,急忙点起一个火把,撅着腚挤进了窄小的洞口。大当家又在洞外待了片刻,见匪徒们进的差不多了,便不再顾及身份,直接捡起火把,也钻进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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