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签也签不起,签了字就要付四万块的押金,不然不给分房。分了房以后还要再交四万,才能拿到房。最后再交一万,才给你钥匙。”何胜军说道。
“哟,我都给忘了这事了!那咱家是肯定签不起了。我哥我姐又没钱,我手里就这么点余额,还要给你治病呢!除了治病,别的都靠边。”何朵笑道。
“原来是想着我和你爸的房子不要,置换成钱,贴补给你哥,可现在你爸这病,这些钱也得留着备用吧?”许娇兰问道。
“肯定是啊!”何朵毫不迟疑地说道:“你跟我爸不要房子,最多也就给你们补偿六万多点。这六万块在医院里也就一两个月的花销,最多支撑三个月。咱这病才刚开始治,以后还有好多年要慢慢调养呢!这房子的钱可是你俩的老本,一定留好了,不要犯糊涂!我哥的事情,他是成年人,他的人生终究要靠他自己走下去,你们不能到老死都给他拖着底。哪怕是考虑考虑我的难处,也不能犯糊涂,知道吗?”
“不给。给他干啥呢!”何胜军嗡声嗡气地说道。
“你看。”何胜军翻了半天手机,终于翻出来妹妹何胜果在村里拍的一段视频,递给了何朵。视频里的镜头慢慢从左向右移动着,里面全都是倒塌后的断石残砖,厚厚地堆积在院子里。老院里以前那一排安静祥和的老屋,如今只剩下了几座黑乎乎的窑洞口,被成堆的废墟掩盖到只剩顶部不到一半的空隙。洞口里黑漆漆的暗沉在阳光的照射下显得越发冷寂阴森,令人望而生惧。
一大片从土石堆里自然长出的山桃树、花椒树、酸枣树、扫帚苗以及狗尾巴草,还有野草莓、牵牛花等各类说不上名字却又非常熟悉的野草拥绕在断壁残垣的周围,在无人干扰的情况下生长的茂密又烂漫。这些新生的植物如同纯真顽皮的孩童,在山风的吹拂下欢快地摇曳着。
一边是被遗弃和抹杀的生命痕迹,一边又是郁郁葱葱的天真无暇,消亡和生长的极端就这样奇异地纠缠在一起,这种自相矛盾的和谐散发着一种无声的震撼,让人看着看着,就忍不住心里发酸。
“小时候吃不起白面,顿顿都是各种野菜野草掺和着白面吃。桃花叶蒸馒头没吃过吧?小时候你奶奶可没给我们少做。”何胜军说道。
“是没吃过,我就吃过我妈做的荠菜和白蒿馒头,还有谷类(拨烂子)。哦对了,小时候还吃过槐花做的谷类。这是不是就是咱老院里那棵槐树?”视频转到最后,何朵看到了那棵记忆里从小到大一直高高伫立在老院里的槐树,树龄比她自己还要大很多。槐树竟然没被砍去,还静静地长在那里。只是周边的碎砖和野草实在太多,把树的高度也掩映的小了近一半,不仔细都看不出来。
“还有那颗石榴树呢!拍太快了,一下子看不大出来,就是这儿。”许娇兰指了指视频远处一晃而过的区域,那里是以前牛棚边上自然长出的一棵石榴树,何朵最后一次见到它还是十几年前,那时候石榴树也才半人多高的样子,如今竟然已经长成一棵繁茂大树,难怪她没认出来。
视频是姑姑用手机的,由于院子里早已没有落脚的地方,画面里的三叔只好坐到了一处高高堆起来的碎砖上休息。何朵看了几遍,越看心里越不是滋味,于是放下手机转移话题道:“之前医生一直说化疗的次数是四到六次,咱们这次做完后问一下,如果是四次,说不定你们下个月就能回家了。万一真是六次也没事,实在想回去看看你的黄蜡柴,咱们中间抽三四天回去下也没事。”
“那不得花好多路费啊,好几千块,说没就没了。”许娇兰说道。
“那有啥的?咱就这么想,每次去化疗,咱都免费用医院的免疫药了。一年下来省二十万呢,花在路上几千块也是赚的。”何朵笑道。
“也不急这一会儿,全做完回去也行。”何胜军说着,脸上的神情却明显轻松了下来。
夜里何朵翻来覆去睡不着,家乡的房子一个个都被铲平了,儿时在院子里玩耍,看着母亲父亲在院子里忙碌做农活,还有自己背着馍篮翻山越岭上学的场景一幕幕浮现在脑海,越回忆越发清醒。既然睡不着,干脆打开微信,和南依聊了起来。
南依一听何朵的牢骚,便发了一段视频过来,是一个小学同学这几天用无人机航拍的。整个红西乡红岭大队的每一个村子,都被拍了三百六十度全方位的视频进行保存,其中就包括何朵所在的老泉村。
镜头正对着老泉村,由远及近地缓缓移动,而画面正中的核心位置,正是何朵的家。
如果不是对自家的房子有足够的辨识力,整个视频初入眼帘的瞬间,何朵几乎看不出来这是老泉村。
灰黛色的雨后阴天,绿玉般的山岭前后簇拥,连绵不绝,最远处的山巅几乎紧挨着天边影青色的云朵。葱郁的草木乌油油伸展着,像清凉温柔的绿毯,密密麻麻拥抱着大地。老泉村就这样安静地掩映谧茵环绕之处的向阳坡上,和广袤绵延的山岭相比,它是那么的渺小平凡,小到几乎要被群绿吞没。
随着镜头的推进,一排排的房屋轮廓变得清晰可见,沉默、古朴、安详、恬静。这哪里是自己印象中因为水土流失和沙尘飞扬而千疮百孔的老泉村?这明明就是隐匿山间的世外桃源!只是随着视线的聚焦,那些裸露在地表的村庄疤痕依次显现,将这世外桃源的美好平添了几成凄凉。
陆续被铲平的房屋轮廓渐渐清晰,成堆的碎木砖石边,黑漆漆的窑洞拱门像被扒光了衣服的老妇,张大嘴巴要诉说着什么,却无法发出声音。赫然挺立的残瓦断壁也如同颓废的老人,木然地僵立在原地。只有自家的房子还坚挺地伫立在村子的最顶端。院子下面两户长住的老邻居家烟囱里袅袅而出的一缕青烟,顽强地宣示着村子还活着的讯息。
很多年前,由于人们的过度开垦,山毁了,家没了。但随着人类活动的退场,大自然毫不迟疑地加速恢复着体力。短短五六年,再看红西,整个大地像被施了魔法,仿佛只一夜春风细雨,整片土地便裹上了浓密的葱郁。
于是便出现了这样震慑的景象:活力和死亡交织,希望和衰败并存。生和死的轮转纠缠在一起,明明是一片生机勃勃的大自然盛景,却处处透着死的气息。真真是:
好一番锣鼓喧天鸡犬闻,到头来灰飞烟灭散无痕。
正恨他绿纱糊窗人得意,须臾间黄土陇头草木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