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此时此刻,精雕细刻的镀银画框一角,竟插了一枝血红的玫瑰。
我几乎就要情不自禁咒骂出来。盯着那红得仿佛可以滴血的花朵,我能感到自己的眼睫和嘴唇都在剧烈颤抖。天知道,我从未如此被人耍弄过。
我的手慢慢滑入衣袖,触及那冰冷纤细刀锋。手指缓慢合拢,握紧。我发誓我要杀了那个家伙。无论他是人是鬼,无论他是什么。他必须为他所做的一切付出代价。从未有人敢如此冒犯我的骄傲,萧家的薇葛蕤,英伦世家中最诡异传奇的女孩,盛世繁华深处独一无二的血色蔷薇。
我从未如此恼怒。
身后突然飘过一声清晰的微笑。
我猛然转身,放开霞月的同时举弓搭箭,一箭破空穿窗而出。银镞的去势在幽暗深处裂出淡淡明辉,倏然而灭。与此同时我已掠到阳台。一股劲风扑面而来,彻骨幽冷。我打了个寒战。突然之间,我置身于光亮与黑夜分野的寂静之中。黑暗如浓重流质一点点在我脚尖前涌动,仿佛活物,极力地想要挣扎闯入房间。而我头顶的月光冷漠如深海珍珠,那种罔顾一切藐视一切的光亮。月亮什么都知道,什么都不肯透露。
什么都没有。那一击居然毫无反应。射程四百码,有效射程接近二百五十码的劲箭,没入黑夜,便漫无所踪。
鼠尾草的清香在夜色中缓缓流荡,仿佛一种陌生而震撼的色调,已经融化在十一月的风中。
月光深处,似乎深深埋藏着一双寂静的眼睛。
该死,该死的。我无声地咒骂着。我承认恐怖的存在,却没有面对它的自觉。十九年来,我唯一的难以自控和颓唐软弱,是十年前那个温暖悲哀的午后。那一刻即使我了解人生的残缺,也从不缺乏掌控它的自信。可是这一次,我居然无法揣测近在咫尺的危险。
是什么,为我而来的,是什么。我慢慢退回房间,一直凝视窗外那逼人的黑暗。我居然无法轻松转过头去。踢上长窗,猛然挥落窗幔。我快步走到画像前,一把扯下了那枝玫瑰,狠狠扔进壁炉的火焰中。娇嫩花瓣在火中焦曲,滴血红,裂焰红,瞬间合而为一。尘消香毁的美丽。我盯着那焚烧的红艳,盯到眼睛几乎开始刺痛。
窗幔丝丝颤动。我跳起来,是窗子没有关牢,一点寒风透入。我慢慢走过去,重新立在窗边。一切都和方才毫无相差。仿佛被初冬的冰冷感染的月色,清白苍冷。瑟瑟舞动的树枝敲打阳台石栏。星子却仍然明亮温柔,如充满希望的注视璀璨热切,纷纷投下。那注视几乎可以教人愁肠百转。
我轻声叹了一口气。
晴洲,你究竟何时才会回来。
镜见
我无法解释那个清晨。时光飞逝,飞逝,以一种奇异的螺旋般的形式和速度。自然,时间对吸血鬼而言几乎毫无意义。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百合花开了又谢,樱吹雪在遥远的东方徐徐飘下。而我却仍然是这个样子,娇嫩,纤细,优雅,伴着我身边的魔鬼郎君,迎候着一个又一个不知所终的黎明,晨曦以粉红和冥蓝的中和色调缓缓揭幕,而我已经偎依在他亚麻色的美丽长发中沉沉睡去,一无所思,一无所知。
过去了多久?时间究竟过去了多久?当我终于开始思考和回溯过往尘烟,有一种力量让我默默地重温当年的那个时刻。那个回风舞雪的凌晨时分,我的宿命在那一刻,在那无法挽回的刹那,被某种力量推下了轮回的舞台。
舞步散乱,今生今世永远跟不上的节拍。
那个清晨我独自游荡在林中,黎明如此遥远,林梢荡漾一圈银色的光彩,月光的余辉,仿佛拖沓的预言。雪花徐徐飘落,微风纤细如琴弦一丝丝勒过皮肤,瑟瑟的痛楚。我裹紧雪狐风氅,将风帽拉低到眉上,默默注视这黎明前的黑暗中的丛林。
我并不清楚自己为何会在这个时刻来到这里。我的清醒是突然的,猛然间毫无睡意,我坐起身,环顾幽暗宽敞的卧室,静,寂静得可以听到我的指甲缓缓划过床褥时丝线的呻吟。而我的身体却猛然被一种突如其来的悸动涨满,我跳下床,赤着脚走到窗边,猛然挥开那沉重的华丽绸缎,一片耀眼的灵白袭入眼帘。
雪落寒花。溅透我一心的宁静。
我胡乱穿上衣服,披上厚重的狐皮风氅,牵出我的dew,闯进那奇异的一天风雪。
然后我迷失在封地中的丛林里。就是此时。
然而我并不惊恐。没有原因的平静,简直让我自己也为之震惊。我跳下马左右巡视,我究竟在等待什么呢?
dew突然低低嘶鸣,摇着头,前蹄暴躁不安地刨打起雪花。我牵牢了它,我知道,那个东西,它来了。
然后他出现在不远的地方,那棵高大的榉树下,静静地看着我。那是一种超自然的姿态,他的出现,可是在那一刻竟然不自然得近乎自然。是啊,就是那样一种感觉,无法形容。当我的视线刹那之间触及他安静的存在,谁能想象我那一瞬的感觉。
雪花沿着古树干枯虬劲的枝条宛转纷飞。
天地间尽是银白,我的脚印已经渐渐无痕,被落雪遮掩。而我面前的这个男人,他的周围丝毫没有足迹,连一点点痕迹都不曾有过。他整个人就仿佛是随着雪花飘落下来的,落在哪里就是哪里。
他穿着一件青色缎面的华贵雪袍,高领上配着玄狐领,长长的针毛立起遮挡了半边面孔。他的长发随意地披散在肩上,一绺绺的亚麻色鬈发光泽闪亮,修剪得十分精致,这令他看上去既像个亲王又像个花花公子。
他静静地看着我,那张苍白的脸上没有表情,只有一种或者可以称作目光的东西。那种东西攫住了我,纠缠着我,无形的触角,如影随形。
他已经不肯放过我了吗?
我踉跄后退,手指无力地抬起,霞月滑出衣袖,我握紧它护在身前,有生以来头一次,我一出手就是防御。我的疲惫已经被他牵引得无处不在。我几乎无法睁开眼睛直视他。雪,一天一地的雪。艳丽白。宁静白。沉睡白。
然后我突然发现红,血的殷红。粘稠如精心调配的油彩,静静地自他的外套下滴落。我努力地睁大眼睛,视线里摇曳的只是他唇角若有若无的一丝掠动,仿佛一记微讽的笑意。然后,似乎是要让我看个仔细,他用一种夸张的表演般的姿势,炫耀地掀开长袍,对我展示出一幕妖冶的恐怖。
他从衣服下面捞出一具娇小的尸体,男孩柔软的褐色头发垂在背上,惨白的脸色证明生命的远离。老天,那是塞缪尔,我亲爱的小朋友,马场总管的小儿子,那个我注视着他长大的孩子。他曾经蔚蓝的眼睛紧闭,似乎沉浸在一场忧郁的美梦里无法挣脱。然而已是终点。
我听见自己古怪的呻吟,微弱而愤怒。十三岁的小男孩,他脖颈上那道触目惊心的伤口,血犹未凝。这个孩子,就在前天他还亲手服侍我登上dew。这个孩子,他曾经偷偷地拉住我的衣袖告诉我,一满十七岁,他就要报名参军,在蓝色海洋尽头的新大陆上建功立业,为家族赢取爵位和声名。“我要像阿尔弗雷德爵爷一样,小姐。那样……我就有资格向您求婚了。”这个稚气的孩子,蔚蓝的大眼睛明净清澈。“你会等待我到那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