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醉心里明,要强不认怂。别看没哈数,外丑里不丑。
关帝庙地处昂首村中心,几经风霜,破败不堪。它的辉煌过去,上了年纪的人们至今津津乐道。现在仅存三间空壳儿正殿和殿前的一块平整的高台。这里成了村里人们没事儿聚在一块儿聊天、解闷、逗乐子的地方,人们诙谐地称它“点将台”
元宵节前,这里搭起一座节庆牌楼。翠绿的松枝,鲜艳的彩旗,大红的柱子,耀眼的串串灯,七彩的网眼绦,装饰的十分壮观。柱子上贴着古秀才书写的金色对联,上联是“载歌载舞喜庆昇平盛事”,下联是“火树银花欢度元宵佳节”,横批是“普天同庆”。二善人正在大殿内给各路神仙安排“座位”,古秀才正在给元宵庆典撰写祭文,大会长任凤鸣忽然想起庆典上还缺一位主祭的灯官,马上在村委会大喇叭里广播,希望有人报名担此重任。直到正月十三,也不见谁来报名,这可急坏了任大会长。如果明天起龙仪式上没有“灯官”,那就等于庙内失去了方丈,使整个庆典变得无头无尾,逊色多多。这不说明自己办事疏忽,丢底跌帮没面子吗?再者,古秀才拟好的庆典程序不容更改,这可怎么办呢?万般无奈,任会长张榜自己花钱雇人来当“灯官”。
偌大个村子,为啥没人出来凑这个热闹呢?在人们心目中,凡是当灯官的,都是村里最穷的或者是半吊子,谁当灯官谁倒霉。其实这都是历史造成的曲解。在旧时代,有钱人高高在上,中等人家不愁养家糊口,只有最穷的人才愿意当灯官,因为在庆元宵这三天内,“灯官”大人能够在村公所放开肚子吃到自己过大年都吃不到的好酒好菜好饭;这三天“灯官”大人能够“莅临”各家各户查灯、查旺火,伸手向沿街商户要点烟酒糖茶类贡品,也可以利用这三天“当官”的权力整治那些平时为富不仁、欺压穷人的奸商财主。因为灯官是“登州府”头衔,所以在旧社会县太爷为了表示“与民同乐”,在大街上遇到“灯官”也要下马拜会。那些平日里趾高气扬的有钱人,新年佳节本着破财免灾的意念,图个和气生财,图个大吉大利,只好在“灯官老爷”面前佯装的恭而敬之、点头哈腰,忍气吞声地满足“灯官老爷”的“勒索”了。三天之后,穷光蛋脱去“官服”,仍然是穷光蛋一个。
在改革开放的今天,人们的生活普遍有了好转,谁还愿意当那象征贫穷、倒霉的“灯官”呢?
不过,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正月十三深夜,醉驴儿一溜歪斜撞进村委会,醉醺醺地说:“俺当灯官,给多少钱?”
焦急的大会长任凤鸣像遇到救星似的,拍拍醉驴儿的肩膀说:“驴儿,好样的!三天管吃管喝,外加一百块赏钱,怎样?”
“不行!人们说俺是个二百五,俺就要二百五!”
“行!给你二百五!不过你的说话算话,千万别误了俺的大事!”
醉驴儿拍拍胸脯说:“男子汉大丈夫,说话如啥来着?一言既出,四匹驴那啥来着?”
“男子汉大丈夫说话如墨染,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任凤鸣纠正道。
醉驴儿说:“对,就那话!先给俺五十块定钱,就算定死了,谁反悔,谁是这个!”他伸出指头做了个乌龟动作。
任凤鸣痛快地扔给醉驴儿一百块钱说:“定死了!”如释重负般舒了口气,“娘的,总算有着落了!”
正月十四“起龙”日,对于古文秀来说,是个庄重的日子;对于醉驴儿来说,是个既欢乐又拘束的日子;对于任凤鸣来说,是个检验他工作能力的日子。
黎明四点,高音喇叭打破了往日的宁静,吵醒了熟睡的人们,任凤鸣那有点沙哑的声音不断地重复着“全体会首,全体办玩意儿人员,各位善男信女,赶快起床,赶快到村委会化妆,到关帝庙敬香!九点前务必出发到滹沱河摊参加起龙典礼!”
昂首村从沉寂中苏醒了,一年一次的元宵盛会,将拉开节日的帷幕。
是为了逗乐,还是历代人们有意戏谑?堂堂登州府正印,被化装成小丑模样——鼻梁正中涂着白色方块,眼睛周围描着黑色圆圈,嘴巴由红白黑相间的色彩收缩成鸡屁眼。一顶纸糊的纱帽顶在头顶上,圆圆的纱帽翅儿颤颤悠悠不停地晃动;又宽又短的红袍只有齐膝盖那么长,穿着它人变成了铃铛心儿,前胸后背画着白色圆圈,圆圈内写着“糊”“涂”二字;一条竹子片裹成的“玉带”斜挎在肩上;一双从县秧歌剧团借来的破靴子蹬在脚下。打扮停当后,醉驴儿从镜子里瞅瞅自己那副德行,不由的笑了起来:“真他娘像个耍丑的!”
耳边仿佛又响起他娘的唠叨声:“你个灰嘎渣子,三十大几的人了,就知道吃喝玩乐,你打算打一辈子光棍呀?老张家怎就养了你这么个不争气的东西啊!”
他嬉皮笑脸地回敬老娘:“吃喝玩乐是本事,打光棍是省心事,愁您给俺找不下个有钱的后爹,还怕俺找不下个粜黄米的女人!”气得老娘拿起笤帚打他,他却做了个鬼脸儿跑了。
醉驴儿的父亲就是娶了金不换童养媳妞妞的张二斗,是个老实憨厚的庄稼汉,妞妞虽然有点木讷,但操持家务却很勤快。驴儿出生那天,门外有头毛驴嗷嗷大叫,庄户人没文化,见啥叫啥,讲究个长命百岁,不在乎名字好听与否。这孩子从小体质就弱,一哭就背过气去了。爹娘十分溺爱,就惯下个驴脾气。十岁那年,张二斗被村里派往恶虬山修公路,不幸山崖塌方,张二斗临危不惧,救出了别的工友,英勇献出了自己的宝贵生命。为此,公社给死难者开了个追悼会,表彰张二斗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高贵品质,英雄事迹。责令苟成艮从各个生产队收缴玉米七百斤,抚恤二斗家属,以示党的关怀。从此,母子相依为命,苦度岁月。
驴儿从小少调失教,不受管束,嗜酒如命,整天晕晕乎乎,人们管他叫醉将军,他觉得自己一个小人物不配叫将军,“干脆叫俺醉驴儿得了,这样,俺就改姓驴了!”这是因为他看过“窦娥冤”,六月下雪,千古奇冤,害死窦娥的,是一个也叫张驴儿的坏蛋,他不愿意和坏蛋叫同一个名字,多次埋怨娘:“给俺取个啥名字不好?猫儿狗儿都行,偏偏取个坏蛋的名字,俺能学得了好吗?”
木讷的娘真不知道孩子为啥讨厌这名字,只是说:“等俺死了,问问你爹。”
醉驴儿曾经问过古秀才:“老叔,俺不姓张,改姓驴,行吗?”
古秀才说:“百家姓里没有姓驴的!”
醉驴儿高兴地说:“俺就姓驴了!将来阎王爷让判官打开生死簿,查不到俺这号人,俺不就长生不老了!”
文革时,他跟着金大浪当过几天红小兵,唱过“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王八儿水蛋”“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经常把词儿唱反了,气得金大浪揍了他一顿,没收了他的红袖章,让他滚蛋了。
土地下放,他自己家那几亩地出租给别人,收取少量租金,全买酒喝了。没钱了,酒馋了,就打几天短工或给外地牲口贩子牵个线带个路什么的,得几个赏钱,再进酒馆里消费。一次他刚挣了五十块钱,被金大浪拉上戏台子:“来,驴儿,看对那个唱旦的了,点一段清唱!”他仗着酒劲儿说:“俺想听荤的,谁给俺唱段十八摸,俺给她五十块!”
这是个金大浪请来的杂凑班子,素质低,技艺差,啥钱都愿意挣,在金大浪的怂恿下,那个唱旦的扭扭捏捏地唱了一段“跳墙头”,淫词滥调,不堪入耳,金大浪拍手叫好,醉驴儿只好掏干了腰包。急着等米下锅的老娘,气得大骂他“不孝”,插着门儿不让他回家。
闲言少叙,单讲今天。一匹白龙马,披红挂绿,两个短打扮的马弁,动作麻利地拉马拽蹬,四个穿着“警服”,挎着“盒子炮”的赳赳青年“保镖”前拥后护,两名皂隶扛着“肃静”“回避”牌子站立马前,一个地保模样的人,手提一面铜锣在最前边等待着出发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