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光咋暖,转眼间,晋阳脱去了料峭寒意,山野之间,不止满目青翠,更有了数不清的农人。刚刚从流民变作屯户,这些日,注定谁都无法得闲。各县令长都亲赴乡野,督促灭蝗。去岁西河国的蝗灾阴影还没过去,离石如今差不多就是荒土一片。有这样的前车之鉴,谁敢怠慢?
然而这样的操劳,乃至全然不同与以往“拜蝗神”的灭蝗之举,并未让百姓生出厌烦畏惧。只因他们知晓,去岁梁使君治下,全无蝗祸。使君乃是佛祖转世,是来安定这天下的。不信他,还能信谁?
城外如此,城中还要再热闹一些。佛诞已经定下了日子,选在四月初八这个吉日。谷雨之后就是农忙,春耕、桑蚕都要赶在四月前后,因此佛诞也只有三天法会。除了庆祝佛祖诞辰,还加了些保佑风调雨顺,夏收平安的色彩,倒是早早就引来了众人瞩目。就连那些赶不上进城参佛的,也会在家中立个塑像,祈求这一季劳作,能落一个好收成。
梁峰倒是没有等到佛诞日才登门,早早跟怀恩寺两位高僧坐在了一处。
“听闻有外来僧人,在闹市割肉剔骨,以博信众。不知两位法师可知此事?”
梁峰的面色不怎么好看。自从竺法护来到晋阳以后,这里已经渐渐成了另一个佛教庇护所。各地因战乱出逃的僧人,也陆续来投。登山门,拜在怀恩寺的自然有,但是亦有些野僧,生出了自立的念头。
问题当时不论是僧还是道,都跟“巫”有颇为浓重的关系。道士们用些抓鬼伎俩蒙蔽乡愚,圈养信徒。僧人们则喜好“割肉剔骨”这套自残噱头,当街剥皮亦能活蹦乱跳之类的鬼事屡见不鲜。梁峰怎么能任这些神棍荧惑百姓?
竺法护低唱了一句佛号:“使君有所不知,这些都是苦修之士,以身渡苦海。”
梁峰眉峰一挑:“断发出世,可皈依佛门。断指断臂,剥皮割肉,难道能加深法力,登罗汉果位吗?他们供养何人,牺牲何在?难道佛祖是虎是鹰,需人肉偿之?!”
这话说得可就重了,旁边主持轻叹一声:“使君言重。只是这等苦修,更喜独自云游,非我等可控……”
“佛法传入中土,支类繁杂,才是祸源。”梁峰长叹一声,“我崇佛,终归是为了世间百姓。若佛不慈,当依何处?怀恩寺乃是晋阳隆法之地,当溯本正源才是。”
这话说的语重心长,老和尚身后侍立的念法,眼中却闪出了精光。这哪是针对那些云游野僧,分明是把并州一境的“道庭”立在怀恩寺中。他们颁布的法,才是真法。只是这一样,就能让怀恩寺流芳百世!
主持眼皮都未撩起,点了点头:“使君此话,乃是至理。只是敝寺言微,未必能劝阻那些游僧。”
这是要说法吗?梁峰淡淡道:“禁绝淫祀乃是国朝法令。若有搅扰民心者,自当由官府禁除。”
这也是历代朝廷都在做的事情。鬼神崇拜自先秦起,一直未曾衰退,民间有颇多不合典制的小庙,供奉的更不知是哪路神仙。所以帝王常常要颁布发令,禁止这些类似邪庙的东西。晋武帝就有明令:“除禳祝之不在祀典者”。作为并州首脑,梁峰自然能把那些不合心意的东西,统统打为“淫祀”。
这才是老和尚想要的东西,他双手合十,念了一声法号。
比起这老家伙的敏锐,一旁竺法护就有些不在状况了。他毕竟是个专心译经的高僧,哪里能明白这两人话中之话?
梁峰到不在意,和颜悦色对竺法护道:“此次佛诞,也当是大乘兴盛之始。自渡虽好,怎比渡人之德?”
竺法护是标准的大乘信徒,所译的经典也是如此。但是此时小乘还占上风,大乘只能在夹缝中存活。听到这话,他也面露喜意,合十称谢。
梁峰微微一笑,又道:“还有开山造窟之事,最近高门也频有意动。过了佛诞,将由我主倡,各家出人开山。还有诸胡,也有信众愿为佛祖塑像。”
这也是梁峰和幕僚商议,想出法子。弘扬佛法,少不得立佛塔,建石窟。梁峰选择规模更大的后者,目的可不是给后世留下世界文化遗产,而是用这种方法,从各大世家和投效的部落中撬出劳动力。在乱世,谁也不肯轻易放掉手中的奴仆。这成千上万的劳动力,就变成了私有物,无法为官府所用。
建造石窟,虽然耗时耗力,但是人丁一旦交出来,再想收回就不那么容易了。而新的石窟,也能凝聚投效诸胡对于晋阳的向心力,只要安排妥当,未必不能变成一箭双雕的好事。
对面的老和尚面色也绽出了些喜意。他清楚这里面的弯弯绕绕吗?也许心知肚明。但是这对怀恩寺可是一大壮举,怎能轻易放过?
确定了佛诞日的诸般事宜之后,梁峰才离开了怀恩寺。然而刚回到刺史府,段钦就拿着黄册赶了过来:“主公,最近官田的流民数量开始减少。我已查过,应是诸世家在偷偷收容隐户!”
“诸世家?包括小士族吗?”见段钦点头,梁峰脸色立刻冷了下来。这可不是件小事!
人力资源永远是第一要务,之前士族也不是没有趁着大乱,收容流民任其为奴,但是各家财力有限,未必能抢占多少。现在并州逐步归于安定,手里有了余粮,这些人怎会放走送到嘴边的肥肉?
而这,不是一个户两户所为,是一个阶级的群体行动。就连小士族都忍不住下手,要怎么勒令禁止?
“为什么会如此?”若是他横征暴敛,那些流民出逃也不奇怪。如今屯田制度完善到如此地步,免费提供农具,还有优厚的种粮借贷规则,为什么这些百姓还要自卖为奴?
段钦轻轻叹了口气:“终归有人,不肯从军……”
只这一句,梁峰就明白过来。屯田如今同屯兵连在一起,屯民大部分都是要入伍的。他们要举起刀槍,保护自己的家园。但是有人能接受这样的条件,有人却畏惧难安。军户可是终身制的,若是成了屯民,是不是世世代代都要当兵打仗?
要是肯战,谁还会背井离乡,成为流民呢?这些目不识丁的百姓,可不知官田究竟如何,他们只知道趋利避害,选择更轻松的存活方式。成为士族的隐户,虽然沦落为奴,但是世家普遍家大业大,未必会强征他们成为部曲。只是种地,还是可以忍受的,哪怕对方收取的佃租更高一些。这样的愚民,又何止万千!
要怎么办?惩罚士族,让其不能收容隐户?现在不是进行改革的时候,没有这个外部条件。他还要依仗这大大小小的士族,为他治理一州之地。不闻不问,听之任之?只怕这些贪婪的世家,会吃的肥肠满脑,更加无法控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