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翁将封土的话大声重复一遍,将鸡血分做两小半碗,封土和自己先饮了,交给孙尖、钱武。二人端下去,场上每人都抿了一小口。
孙尖、钱武从案桌下取出三个白纸糊面、代表劣绅的草偶,立于案前。在场的人由于积怨加上鸡血的刺激,都扯起脖子上的青筋,相继上台言控诉。
无人控诉现在东家,控诉的都是镇上恶人,或过去东家的劣迹。听者凡有共鸣的,便在台下喊叫补充。
无人帮控诉对象说话。只有在控诉者上前戳纸人的鼻子眼睛时,才产生了争执。
这人上前道:“你龟儿!你说就说,做啥抠眼睛?”
听口气他明显是在卫护那被控诉的“劣绅”。
那人跳脚:“老子抠纸人的眼睛,又没有写哪个的名字!”
后来公议万箭穿心的三个劣绅,一个是开马店的钱浩,污辱妇女若干,都有名有姓,但这里都心照不宣,未把姓名说出来。
一个是李文武,靠放高利贷,趁人之危,侵夺田地。
一个是绰号赵百万的,越叫他百万,他越装穷,衣裳烂起绺绺,走路饿得打偏晃——
这都不关长年的事,他顿顿吃糠,长年绝不会顿顿吃糠,且只要不绝收,连一顿糠都不会吃。
顶恶劣的是赵百万老了自己还吃树皮,他用这种方式,使得碗里一点儿油腥没有的长年,不好意思摔碗。
长年之所以还帮他,因长年做多做少,他都睁只眼闭只眼。且说好的工钱并没有赖过。
不料当念过私塾的刘翁提笔给草人写上这三人的名字,用来万箭穿心时,有人上去夺了一个在手,说夺的这个是赵百万,他自己吃树皮,吃他的嘛,硬要写上他仇恨的另一个地主。
几个人把他架开了。
夜深了,封土等四五人还在蚱蜢跳动、蚊虫叮咬的野地坐着。
封土叹道:“唉,今天闹成这样,都是不读书的过!”
刘翁道:“不读书的都是小闹,大闹的像黄巾,黄巢,张角张宝都是读书人。”
农人的历史观都来自戏曲与评书,留仙镇的几家茶馆,每晚都有说书人的惊堂木击得虫声歇鸣星斗乱颤,大批听众不是呆呆竖起耳朵,就是满场眉飞色舞。
封土道:“这样说,陈王也起码是秀才,才会说鸿鹄之志吧?”
刘翁指着李洪四道:“他老弟读屁个书,连童生都不是,张口就是典!”
说李洪四读屁个书也不尽然,李洪四家隔壁就是私塾,他小时自己主动好学,割草放牛后去“旁听”,塾师不使脸色还善待之。
凡为塾师跑腿的任务,都由他承担,算交的“束修”吧。
但他经常挂在嘴上的“典”,字多半不会写,意思也是一知半解,甚至连半解也无。
却往往有很强的针对性,至少能挂着些皮毛,这真是奇也怪哉!
李洪四、伍元甲各自都有亩把田地,交钱来凑个热闹。伍元甲笑道:“他说的典,有钱主任秀才都搞不懂的!”
封土不信:“当真?”
李洪四得意道:“惜花须检点,爱月不梳头,这两句典,有人拿去问钱典和冷仲仙,都整死不开腔!”
封土笑道:“那你刚才说的众星朗朗,不如孤月独明……”
李洪四这两句是陈王会成功办完后用来恭维封土的,恭维是恭维了,对于场景并不合适,封土摆手说不敢当不敢当。
李洪四笑道:“我也不是句句不懂。”
封土乘兴便道:“我们陈王会,陈胜毕竟当过几天王。谁说的陈王会定要在荒祠办?长年就是一辈子的长年?我们长年帮把观音庙重新修起来,明年的会在观音庙办!”
封土便拿出二十块银元修复观音庙,长年帮大家也都有钱出钱、有力出力。而对不是长年的像李洪四这样的捐钱,他不收。
李洪四把欲捐的钱揣回衣兜,吊二郎当哼:“修起庙来鬼都老,拾得秤来姜卖完!”
封土不由想给他两拳。果不其然,想不到以后连土地庙都砸了,鬼们簌簌抖,流落四方。
他随后又哼呀哼:“一霎时把七情俱已昧尽,参透了酸辛处泪湿衣襟。我只道铁富贵一生注定,又谁知人生数顷刻分明。”
他这几句又似乎把封土唱进去了,封土修观音庙剩下的几块银元,他因听说李二流落异乡成了乞丐,感到愧疚,便拿去周济了李二。
李二自认倒霉并未对封土的义举说什么,这就更不会说了。
他想要买地也没钱了,赤条条无牵挂地进入了新社会,好运在等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