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满十岁那年,娘又死了。霜降守孝满三年,恰好到了十七八岁,便嫁与月唤大哥做了媳妇。其实月唤大哥看中的六娘子的娘家侄女儿,初初并不愿娶霜降为妻,被他爹打骂痛诉一顿后,无奈屈从了。霜降性子厉害,一个不顺心便要哭天喊地,两口子每每吵闹,月唤爹便要拿棍子绳子去打自家儿子,月唤大嫂再怎么无理取闹,钟家两公婆也忍着让着,日子将就过着。月唤爹别说忍让,便是儿媳要他的一条老命,他也得给,谁让人家爹是救命恩人呢。
小满的哥哥腊八腿有残疾,加上家徒四壁,年过二十却娶不上媳妇,也还是月唤爹带上两个儿子种田外加做帮工,闲时给人看风水,存下银钱,给他风风光光地娶了一个模样儿还过得去的老婆。
待到腊八两口子生养了小娃娃后,小满即被他哥嫂接回龙家带小娃娃去了。因霜降三天两头地替兄弟哭穷,钟家就时不时地送些银钱去给腊八养小孩子。这也是月唤家有田地许多,一家子人一年忙到头,却始终过不上富裕日子的缘由。
小满自不会把家长里短、霜降在钟家称王称霸的事情都细说出来,只把钟龙两家的交好的这一番缘由三言两语说了个大概,一屋子的人都已听得唏嘘不已,温家老太太更是流了两行老泪出来,说:“你兄妹三人父母早丧,都是苦命孩子,但能有钟家一家子人的援手接济,却又是你们的好命了。当真是,比那戏文还要感人肺腑……”
小满却不爱听这话。从前钟家的四邻八舍也好,龙家的左邻右舍也好,诸人无不这样说,说什么钟家人忒仁善老实有良心,说要不是钟家人,她龙家三兄妹还不知道会落到什么田地云云。
所以小满每一听到这些话,心里便要冷笑几声:若不是她爹为了救结义兄弟,自家先逃了命,要人家援手接济的,还不定是谁家呢。心里这般想着,嘴上说道:“谁说不是呢。我是把钟家大伯当做自己的爹爹,将月唤姐当成自己亲姐姐看待的……可惜如今却是连见姐姐一面都不容易。”
老太太心善,对她怜惜不已,因道:“你想你姐姐,来便是了。我年纪大了,爱热闹,你和你姐姐两个都来陪我说说话,我老人家心里也高兴。”将小满左看右看,又笑道,“你以后就别回去了,留在咱们家,给我老太太作伴得了。”
小满几乎要跳起来,两眼发亮,紧握住老太太的手:“那我可就把老太太的话当真了!”
老太太笑道:“乖孩子,我老太太不会诓你。”
月唤见小满得了老太太的欢心,自然也替她高兴。
从老太太处请安毕,小满自跟了月唤回去。路上头,悄悄抬手,将头上老太太为她簪上的一枚金钗摸了又摸,钗头上有一颗龙眼核般大小的珠子,极是稀罕。她不用看也知道,珠子在月光的映照下必定有着言语难以描述的亮丽光华。
小满对这金钗摸了又摸,心内喜悦万分,与月唤商量道:“月唤姐,我这一回便住到下月,下月大伯过生日,我同你一起回家去。我嫂子即便生气,我也有话回她。”
月唤无可无不可,道:“也好。”忽然又想起一事,道,“他们待你还是那样?”
一提起腊八两口子,小满就来气,冷笑道:“带大一个,又生一个。一年一个,一个接一个。我这几年,什么事情都不做,净跟小娃娃的尿布打交道了,跟我上辈子欠他家的一样。”说着就红了眼圈,“没有父母,我在自家反倒像是做客,话不敢多说一句,动不动还要看他两个的冷脸……反而是在你家自在得多,说话吃饭,都不受拘束。可惜你嫁了人,出了门子,我嫂子就更加不愿让我去你家走动啦。”
月唤为她难过,柔声道:“你哥嫂人都不坏,就是心眼小了些。待你将来嫁了人,离了他们就好了。”
小满又抬手触了触头上金钗。金钗沉甸甸的,但觉心里安定了些,笑道:“瞧我,好不容易跟了你来,心里高兴都来不及,净说这些丧气话干什么。”
行至花园里的荷花池旁边时,月唤见前头的鹅卵石小径的尽头立着一人,那人斜倚着一株银杏树,正百无聊赖地抬头看天。月唤噗嗤一乐,脚步更轻,快步向他走去,李大娘也笑道:“真是……又巴巴地在这里截人。”
小满自见了他的身影时,心底悄悄就是一喜,正要上前去唤他一声姐夫时,手已被李大娘拉住。李大娘笑道:“五爷等在这里,怕是有话要与姨娘说,咱们跟在后面一同走,叫他们说话去。”
凤楼看月唤过去,笑道:“怎么话说了这么久,等你这半天。”按着他一贯做派,即刻便要上来拉小手的,转眼见小满笑吟吟地跟在后头不远处,遂无奈作罢。
月唤笑着睨他:“谁要你等着了?”说话时,恰好一阵风吹过,发丝拂面,月唤觉得有点痒,嘟起嘴唇,“呼”地一下,把发丝重又吹走。凤楼便看着她笑。
落日西沉,月出东山,黄昏的余晖下,两个人的影子拉得又长又细。月唤抬脚去踩凤楼的影子,凤楼啧了一声,屈指去弹的她的额头,弹了两下,手落下时,已将她的一条纤细手腕子攥在了手中。
小满远远跟在后头,看这一对少年夫妻旁若无人地执手而语,情致缠绵,人渐渐的便有些痴了。心道,若是将来某一日,我若能叫他也这样待我,和我这样说话,用这样温柔的眼神看我,就是死,也值了。
第92章22。9。28
因为有小满在,月唤不愿在人前与他这般亲近,悄悄啐他,抬手往他胳膊上用力一拧。凤楼倒吸一口凉气,伸手便去搔她痒痒。她最怕这一招,凤楼的手还没到,她就觉得已经痒到心里头去了,一面咯咯发笑,护住腰窝,一面抬手往天上一指,张口叫道:“急急如律令,定!”
凤楼身形登时定住,一动也不再动,口中惨呼:“仙姑饶命!小生知错,小生再也不敢放肆了,求仙姑快些解了小生身上的咒语!”
月唤怕这咒语还不牢靠,朝天竖起手指,又叫:“定定定!”
凤楼保持着伸手去搔她痒痒的姿势,哀求道:“仙姑——仙姑——”
月唤仰头,用眼梢的一点白斜视他:“啊哟,胡乱叫什么?谁是你仙姑?”
凤楼定睛仔细一瞅:“罪过罪过,是小生莽撞了,一时不察,竟致误认,把个小小仙女错看成了仙姑。”遂改口道,“求小仙女、小仙子饶命,小生知错还不成么……”
月唤柳眉倒竖,一双眼圆睁着使劲瞪住他:“本仙子问你,本仙子发怒,你怕不怕?你怕不怕?哼,惹恼了本仙子,一个葫芦把你给收了去,把你变作一株花木,种在深山老林,叫你一辈子不得动一步!”
凤楼大为害怕,求饶道:“求小仙子、求小仙子发发善心,莫要收了小生去。实不相瞒,小生上有老,下有小,一家子的人都靠着小生养活……旁人倒也罢了,只是家中有个二千金,无论如何也放心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