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宸的一声“师父”寒意凛凛,令整个屋子都好似要结冰。阿珩屏息静气,偷偷去看赤宸,却看他脸朝着窗户,压根儿看不到他脸上的神色。
神农王默默地凝视着赤宸,一时令人窒息的宁静。
水蓦地翻滚起来,打破了宁静,阿珩手忙脚乱地煮茶,匆匆把茶端到案上,“我出去看看阿獙和小鹿在玩什么。”
想要回避。
赤宸把她摁坐到身边,“你有权知道自己为什么中毒。”
眼睛却是挑衅地盯着神农王,“师父,你既然想杀我又何必要收留我?”
神农王笑对阿珩说:“你可知道赤宸如何成了我唯一的徒弟?”
阿珩摇摇头。
神农王捧着茶盅,视线投向了窗外,“几百年前,有一次朝会,管理西南事务的官员说贱民百黎造反了,竟然杀害了数百名人族和一个神族官员,我当时因为瑶姬的病,心思烦乱,就命榆襄负责此事。一百多年后,炎灷上书弹劾榆襄,原来百黎的祸乱起自一只不知来历的妖兽,因为自悟了天道,能号令百兽,百黎族敬称他为兽王,却比虎豹更凶狠残忍。榆襄心怜百黎贱民,不忍对野兽下杀手。可野兽冥顽不灵,已经重伤了十几个大将。为了这事,炎灷和榆襄两边的人吵得不可开交,我问清楚野兽所犯的杀孽,斥责了榆襄,同意炎灷去诛杀百黎的兽王。”
阿珩已经猜到那只野兽就是赤宸,虽然事过境迁,仍心惊肉跳,赤宸竟然被神族高手追杀了上百年,难怪他一旦藏匿起来,连神力高强的大哥都找不到。
神农王喝了口茶,休息了一下,继续讲述:“我以为此事结束了,可没想到一个深夜,榆襄突然来求见,说百黎族投降了,甘愿世世代代做贱民,唯一的条件就是饶恕他们的兽王。榆襄苦求我召回炎灷,我不禁对这只野兽生了好奇,于是当日夜里就赶往百黎。在一个沼泽里找到了他们,当时的形势又凶险又好笑,野兽用自己做饵把急躁自负的炎灷诱进了尸毒密布的沼泽,里面的毒虫千奇百怪,几个神将都中了毒,炎灷明明可以一把火就把野兽烧死,可他若引火,就会引爆沼泽里积累了几万年的沼气,炎灷火灵护体,顶多受点轻伤,其他神将却会死。当时炎灷破口大骂,一定要把野兽挫骨扬灰,野兽还不太会说话,一边龇牙咧嘴地咆哮,一边不停地敲打自己的胸膛,好像在说,来啊,来啊,烧死老子啊!”
神农王说着,忍不住笑看了一眼赤宸,对阿珩说:“当时我心里非常震惊,野兽生于山野,懂得利用虫蛇毒瘴没什么,可他选择同归于尽的地点大有学问,沼泽是个很奇怪的地方,水土混杂,都克制火灵,却又充满沼气,一点火星就能爆炸,炎灷在这里完全无法自如控制一切。这只话都不会说的野兽比许多神族高手都懂得利用天时地利。”
阿珩想到刚才的哀音阵,赞同地点点头。
神农王说:“我看出这只野兽压根儿不是野兽,只是一个无父无母,被百兽养大的弃婴。我先下令炎灷闭嘴,开始和野兽慢慢沟通,他对我充满敌意,一边看似在听我说话,一边却狡诈地用各种毒虫毒兽偷袭我,试探着我的弱点,但他不知道我熟知药性,一般的毒根本伤不到我。我越是观察他,越是惊叹他的天赋,可也越是心惊,这样卓绝的天赋却这样暴戾嗜杀,我一时欣喜于发现了一个天赋异禀者,一时又觉得应该立即杀了他。”
赤宸显然也是第一次知道自己的生死竟然就在神农王一念之间,回头盯着神农王,没有一丝表情,看不出他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就在我犹豫不决时,不知道从哪里飘来一朵落花,这只凶蛮狡诈的野猴子抓住落花,左右看看,四周都污秽不堪,他好似生怕把花弄脏了,小心翼翼地把花插到头上。我看着他满头乱毛,顶着一朵野花,模样十分滑稽,两只眼睛却狠狠地瞪着我,忍不住大笑起来,杀意顿消。下令炎灷他们都离开,我和野猴子在沼泽里单独待了十天十夜,终于赢得了一点他的信任,让他出了沼泽。我用治好他的伤、补好他的脚筋做条件,请他跟我回神农山,被他拒绝了。我渐渐发现他虽然暴虐,可也单纯,和他相处的唯一方法就是坦诚相待,我直接告诉他我觉得他很聪慧,不应该和百兽为伍,想把他变得和我一样,他竟然就同意来神农山了。”
赤宸凝视着阿珩,目光清澈明亮,就像春夜的如水月光,山涧的烂漫野花,阿珩又是困惑,又是慌乱,逃开赤宸的目光,“那只小野兽后来就成了您的徒弟,有了一个名字叫‘赤宸’。”
神农王苦笑,“到神农山后,我说服他做我的徒弟可没少花心思,先和他反复解释师父和徒弟的意思,他明白后竟然频频摇头,觉得自己吃了大亏。我承诺取消百黎的贱籍,又用一个北冥鲲的卵做交换,告诉他只要把卵孵化了,将来就可以在天上飞,他才勉强答应。”
阿珩很能理解神农王的苦笑,只怕整个天下的少年都梦想成为神农王的徒弟,他收赤宸却还要又哄又诱。
神农王看着赤宸,眼中感情复杂,“你的天赋惊人,进步一日千里,我一面欣喜,一面害怕。自从决定收你为徒,你在我心中就和云桑、榆襄、沐槿一样,是我至亲的人,我高兴于你的每一点进步;可我还是一国之主,作为神农王,我无法不惧怕你。我生怕有一天,你因为炎灷或者其他刺激,狂性大发,把你所学会的一切都用来对付神农百姓,所以我给你下了毒。”
炎灷再暴躁贪婪,珞迦再隐忍深沉,也有弱点和牵绊,赤宸却无父无母,无牵无挂,性子又狂妄不羁,天不能拘,地不能束。
赤宸不耐烦地说:“算了,我懒得听你啰唆,也懒得和你算下毒的账了!你给阿珩配好解药,我就会永远离开。”
神农王笑看着赤宸,眉目间有淡淡的温柔,“一百八十年前,你狂怒下离开神农山,我以为你绝不会回心转意,榆襄却星夜把你追了回来。那时,我就知道我看错了你,可一瞬的犹豫,终究是没有为你解毒。我本来决定等你从蟠桃宴归来,亲口告诉你此事,再替你把毒解了,可没想到你会受重伤,导致隐藏的毒爆发。我下令炎灷他们把守神农山,严禁任何人上山,不是阻挠你,而是因为我自己中毒了,快要死了。”
神农王最后这句话内容太诡异,几乎让人觉得听错了,可他又明明白白地说了一遍,“赤宸,我中毒了,活不了多久了。”
赤宸去抓神农王的手腕,神农王没有任何防备,任由他扣住命门,“轩辕族有青阳,高辛族有少昊,神农族却没有一个可堪重任的继承者,榆襄心地仁善,可能力平平,炎灷过于贪婪残忍,野心大过能力,洪江又太古板方正,不懂变通,珞迦倒是可造之才,但他看似柔和谦逊,却机心深藏,过于隐忍小心,这样一群不争气的小浑蛋还一个不服一个,只怕我一死,他们就要忙着斗个不停,榆襄根本镇不住他们。”
神农王忧心忡忡,“轩辕王已经厉兵秣马、隐忍千年,我的死讯,就是为他吹响大军东进的号角。高辛和神农已经斗了几万年,当年高辛王继位的关键时期,我父王派十万大军压境,若没有少昊力挽狂澜,只怕高辛王早已成了枯骨,这样的仇岂能不报?”
神农王眉间有一重又一重的忧虑,就像一座又一座的山即将倾倒,阿珩身发冷,心狂跳,似乎已经看到了千军万马在怒号奔腾,赤宸却好似什么都没听见,只专注地用灵力探查神农王的身体。
神农王的语声无奈而苍凉,“大荒几万年的和平安宁就要彻底终结,天下苍生又要陷入连绵不断的战乱中。”
赤宸默默拿开了手,神农王凝视着赤宸,“你能看在我命不久矣的分儿上,原谅我这个老头子吗?”
赤宸冷着脸说,“你还没死呢!”
语气虽然仍然不善,却再没提要离开。
神农王笑道:“我打算在死前封你为督国大将军,不仅神农国的全部军队都归你统领,你还有权驳回神农王的决策。不过,神农国的军队分为六支,一支是神农王的亲随,只神农王能调动,另外五支则……”神农王叹口气,“实际上你能不能调动所有军队就要靠自己的本事了。”
他站了起来,“我去给阿珩配制解药。”
神农王一走出去,阿珩立即抓住赤宸的胳膊,结结巴巴地问:“神农王,他、他、他说的都是真、真、真的吗?他是医术冠绝天下的神农氏,怎么可能治不好自己?”
赤宸淡淡地说:“他这一生为了治病救人,研习药性,尝试了太多毒物,各种药性在他体内混杂,一直在磨损他的身体,他这两年应该又尝试了不知名的毒草,毒草本身的毒,他已经解了,可毒草引发了几千年来郁积在体内的毒素,现在是万毒齐发,无药可解。”
“那也有办法的,对不对?”
赤宸低头看着阿珩,轻抚了下阿珩的头发,沉默地摇摇头。
阿珩猛地放开赤宸,跑出屋子,抬头望着蓝天,大口大口地吸气,可仍觉得喘不过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