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若肯回去,我何必来这一趟?”
为人父母,最记挂的就是儿女安全,自从岳汀兰来了上海读书,岳濯缨就十分关心上海的一切,尤其是时局。觉得上海情况不妙,他一早就给岳汀兰发了电报,让她不要管学业,先休学回乡躲一躲战祸,等时局稳定下来再做打算。但岳汀兰不肯听。
方廷玉问:“为什么?”
岳濯缨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我以为,你应该知道。”
还能是为了什么?她一个从来混混沌沌过日子的女孩儿,若不是因为喜欢的人在上海,又怎么会发愤图强考到上海来?如今方廷玉还在上海,她又怎么肯独自回家?
方廷玉一时语塞,半天,含混地说:“您放心,我会劝她的。”
岳濯缨的脸色和缓下来,他另起话题道:“听汀兰说,你最近在闹退学?”
又来了,每个人都劝他三思,他们又不是他本人,怎么知道他没有三思过?他何止三思,从小到大,三百思也不止了!
他硬邦邦地说:“我自己的事,您就让我自己做一回主吧。”
岳濯缨一怔。
方廷玉这孩子,虽然一直有个小霸王的诨名,但面对他时向来是毕恭毕敬里带一点畏惧,从不敢造次,像今天这样把他的话硬顶回来,还是头一次。他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两个人沉默地往前走。
突然,岳濯缨笑了,他说:“其实你像你娘。你娘年少时,最崇拜的就是花木兰、梁红玉、穆桂英这些巾帼英雄。”
方廷玉第一次听他提起自己的娘,不由得愣住了,许久,才说:“您认识我娘?”
在方家,尤其在他面前,母亲是个禁忌话题。
他的出生累死母亲,生日即母亲的忌日,这实在是一件令人伤心的事。怕伤到他,家里上下闭口不提母亲。母族那边,外公又过世得早,过继来的舅舅也不和方家来往,他对母亲知之甚少,只知道她姓阮,闺名一个“温”字。
岳濯缨点点头:“嗯,我认识你娘,不比你爹晚,甚至要早很多……其实,如果从你娘那边论起来,你是应该喊我一声表叔的。你外婆和我母亲是两姨姊妹,两个人在闺中时关系最好。你外婆去世得早,外公又紧接着续了弦,我母亲担心你娘在继母手里受罪,就托人跟你外公商量,把你娘接到了我家代为抚养,那年你娘才十岁……其实你娘是跟我一起长大的。”
方廷玉听呆了,一直以来,他都以为岳濯缨只是父亲的朋友,岳家和方家不过是由二婶连结起来的姻亲。
万万没想到,两家之间还有这层关系,原来岳濯缨是母亲的表哥,二婶是母亲的表妹,方家和岳家是亲上之亲。
被这层关系震撼,大半天,他才憋出一句话来:“听上去,倒像是《红楼梦》里的故事。”
母亲早亡,女儿失恃,别了父亲,去到母族家寄居,和表哥表妹们长在一起……这样一想,《红楼梦》还是祝青青带自己读的。
岳濯缨笑了:“你娘可不像林黛玉,若要类比,她更像史湘云,豪爽、男孩儿气。从小大家一起偷大人们的书看,别的姊妹偷《西厢记》《红楼梦》,我们兄弟偷《金瓶梅》,你娘偷的是《荡寇志》《说岳全传》《七侠五义》……她还跟史湘云一样,爱假扮男孩子。那时候我在私塾读书,她老爱扮跟班跟着我。”
“那时候,私塾里有个姓曹的男同学跟我不对付。有次,趁我被先生叫去说话,欺负你娘,你爹……”
“我爹出手英雄救美?”
岳濯缨哧地笑:“是,也不是。”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什么叫是也不是?”
“你爹确实出手搭救了,但那时你娘是个男孩儿样,所以从你爹的角度来说,算不上救美,姑且算是行侠仗义吧。况且,最后被救的不是你娘,是你爹。”
“我爹?”
“对,你外公年轻的时候在李中堂的淮军里待过,你娘来我家前跟他学过些拳脚功夫,而且你娘是天生神力。你爹路见不平,反而因为本事不济被那男同学和他的同党追着打。关键时候,你娘抄起一根碗口粗的毛竹,把那群人打得落花流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