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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行令部分。在美国有些人一听见《海上花》是一八九四年出版的,都一怔,说:“这么
晚……差不多是新文艺了嘛!”也像买古董一样讲究年份。《海上花》其实是旧小说发展到
极端,最典型的一部。作者最自负的结构,倒是与西方小说共同的。特点是极度经济,读着
像剧本,只有对白与少量动作。暗写、白描,又都轻描淡写不落痕迹,织成一般人的生活的
质地,粗疏、灰扑扑的,许多事“当时浑不觉”。所以题材虽然是八十年前的上海妓家,并
无艳异之感,在我所有看过的书里最有日常生活的况味。
胡适先生的考证指出这本书的毛病在中段名士、美人大会一笠园。我想作者不光是为了
插入他自己得意的诗文酒令,也是表示他也会写大观园似的气象。凡是好的社会小说家——
社会小说后来沦为黑幕小说,也许应当照novalofman-ners评为“生活方式
小说”——能体会到各阶层的口吻行事微妙的差别,是对这些地方特别敏感,所以有时候阶
级观念特深,也就是有点势利。作者对财势滔天的齐韵叟与齐府的清官另眼看待,写得他们
处处高人一等,而失了真。
管事的小赞这人物,除了为了插入一首菊花诗,也是像“诗婢”,间接写他家的富贵风
流。此外只有第五十三回齐韵叟撞见小赞在园中与人私会,没看清楚是谁。回目上点明是一
对情侣,而从此没有下文,只在跋上提起将来“小赞小青挟资远遁”,才知道是齐韵叟所眷
妓女苏冠香的婢女小青。丫头跟来跟去,不过是个名字而已,未免写得太不够。作者用藏闪
法,屡次借回目点醒,含蓄都有分寸,扣得极准,这是唯一的失败的例子。我的译本删去几
回,这一节也在内,都仍旧照原来的纹路补缀起来。
像赵二宝那样的女孩子太多了,为了贪玩、好胜而堕落。而她仍旧成为一个高级悲剧人
物。窝囊的王莲生受尽沈小红的气,终于为了她姘戏子而断了,又不争气,有一个时期还是
回到她那里。而最后飘逸的一笔,还是把这回事提高到恋梦破灭的境界。作者尽管世俗,这
种地方他的观点在时代与民族之外,完全是现代的,世界性的,这在旧小说里实在难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