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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母亲帮他们请的先生是个白胡子老头,轻声细语的,比别的先生讲得仔细。可是开课前露先送他们住了两个月医院澈底检查。她把自己的法国医生荐给所有的朋友,又做人情,也把两个孩子送进了他刚开业的疗养院。“那里很漂亮。”她说。
琵琶与陵很生气要给拘禁起来,幸好有何干陪着,要什么玩具她都会送来。就跟住在洋人的餐馆里一样。琵琶还是第一次吃到加了奶酪的通心粉。白俄护士长胸部鼓蓬蓬的,是个金发美人。检查肠子运动,她总敲敲他们的赛璐珞洋娃娃,用怪腔怪调的中文问:“有没有?”逗得姐弟俩捧腹。医生诊断很正常,可是出院后每天还是要回院注射营养针,每隔一天还要去做紫外线治疗。
露也像紫外线灯一样时时照临他们。吃晚饭,上洗手间,躺下休息,她都会训话:注意健康,受教育最要紧,不说谎,不依赖。
“老妈子们都是没受教育的人。她们的话要听,可是要自己想想有没有道理。不懂可以问我。可是不要太依赖别人。老妈子们当然是忠心耿耿。可是就是何干也不能陪你们一辈子。她死了你们怎么办?我今天在这里跟你们讲道理,我死了呢?姑姑当然会帮你们。可是姑姑也死了呢?人的一生转眼就过了,所以要锐意图强,免得将来后悔。我们这一代得力争才有机会上学堂,争到了也晚了。你们不一样。早早开始,想做什么都可以。可是一定得受教育。坐在家里一事无成的时代过去了,人人都需要有职业,女孩男孩都一样。现在男女平等了。我一看见人家重男轻女,我就生气,我自己就受过太多罪了。”
真该让秦干听听,琵琶心里想。仿佛有人拨开了乌云,露出了清天白日。
有天晚上何干发现她仰躺着,曲起了膝盖,讲她她也不听了。
“唉哎嗳!”何干将她的膝盖压平。
“妈也是这样。”
“太太嫁人了。”
“跟嫁不嫁人有什么关系?”她又曲起膝盖,“你问妈,她一定说没关系。”
何干不言语,只是硬把她的腿压平,她也立刻又曲起膝盖。何干这次就算了,往后一见她屈膝躺着,必定会至少压个一次,当提醒她。何干不大管她,除非是涉及贞洁和孝顺的事。
现在琵琶画的人永远像她母亲,柳条一样纤瘦,脸是米色的三角脸,波浪鬈发,大眼睛像露出地平线的半个太阳,射出的光芒是睫毛。铅笔画的淡眉往下垂,靠近眼睛。好看的嘴涂了深红色,近乎黑色的唇膏。她母亲给她买了水彩、蜡笔、素描簿、图画纸、纸夹。她每天画一幅。珊瑚每天教她和陵四个英文字母。坐在珊瑚的椅臂上,看她膝上的大书,很是温馨。露给她梳头,靠得她很近,却不那么舒服。她母亲脸庞四周六寸的空气微微有些不稳定,通了电似的,像有一圈看不见的狐毛领。
“老妈子说的话她不信。”露同国柱的太太说,欣喜的神气。“问过我才肯照她们的话做。”
榆溪回家来住进了他的房间,吗啡戒了,还是可以抽大烟。他下楼来吃午饭,踱圈子等开饭。他不会吹口哨,只发出促促的嘟嘟声,像孩子吹陶哨。孩子们问好他只咕噜答应,向妻子妹妹窘然点头,僵着脖颈,头微偏向一边。大家坐下来,老妈子们盛上饭来。饭桶放在外头穿堂里。珊瑚榆溪谈论亲戚的消息,才没多久就嘲笑起彼此喜欢的亲戚来了。“嗳呀!那个王三爷!”“嗳唷,你那个周奶奶!”两个木偶互打嘴巴子似的,兄妹俩从小习惯了。露一直不作声,只帮孩子们夹菜,低眉敛目,脸上有一种脉脉的情深一往的神气。
“吃肉,对身体好。市场没有新的菜蔬么,何大妈?”
“不知道,太太,我去问厨房。”
榆溪也不同妹妹争论了,假装只有他一个人。拇指揿住一边鼻翅,用另一边鼻孔重重一哼,又换一边,身体重心也跟着换。他挑拣距他最近的一盘鱼,一双筷子不停翻着豆芽炒碎猪肉,像找什么菜里没有的东西。末了,悻悻然一仰头,整碗饭覆在脸上,只剩一点插筷子的空间,把最后一口饭拨进嘴里,筷子像急雨似的敲得那碗一片声响。吃完将碗往桌上一掼,站起来走了。
餐桌的空气立时轻松起来。桌面拾掇干净之后,老妈子们端上水果,是露的创举。她教孩子两种削苹果皮的方法:中国式的,一圈一圈直削到最后皮也不断;外国式的,先把苹果切成四瓣。她的营养学和教育训话带出了底下的问题:
“长大了想做什么事?”
“画画。”
“姐姐想做画家。”露跟陵说,“你想做什么?”
这是第三次提起这问题。陵只低声说:“我想学开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