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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的温暖的风吹进小巷深处的人家里,辣辣说:"天气这么好,你们给我买票去湖北口。"
王贤良天天收到外地战友们的来信,他们都是些和王贤良一样从岗位上退下来的各级领导,退下来的原因多种多样,落寞感慨的情绪却一脉相承。他们之中也有和王贤良一样不仅退了而且还不断遭到麻烦的人,这几个人很积极地替王贤良寻找侄女的下落,来信很快。其他人来信稍慢,但也陆续来齐了。全家人天天晚饭前听王贤良念信,可不是大篇的悲愤抒情就是怀旧,关于冬儿的消息有的说没有,有的说你怎么只是寻找侄儿才写信来,还有的说这孩子串联到哪里去了?那人一定是把冬儿当成了得屋。
辣辣没好气地对小叔子说:"多谢你的帮忙。"
在她印象中,除了文化大革命,王贤良没办成过一件事。看来得她亲自去找冬儿。很简单,她认为只要到湖北口一打听就成,一个活生生的姑娘出了什么事?去了哪儿?众人会不知道?
大家尽量打消辣辣不切实际的设想,社员借了叔叔的地图册给她看湖北口有多远。那儿不通车不通船,穷山恶水上千里路。
邮递员在大门口摇铃铛,叫:"这家拿信了。"辣辣说:"讨厌,又是信。"
王贤良正要拆信,愣住了。"别走。"他叫住嫂子,"是你的信。"
辣辣好奇地坐下来,让小叔子给她念她生平收到的第一封信。
母亲:这是女儿我给您的最后一封信,从此之后,您就当我死了。我在一年多以前就改了名字,现在世界上没有您的那个冬儿了。不必再找我。
有一点我应该感谢您,这就是您给了我生命。作为回报,我告诉您我考取了大学,现在在一个遥远的城市念书,生活得很好。
母亲,我要向您说明一件事,我不是家贼。那本书是艳春给我的,我用自己的绒线衣交换了书。
我还想告诉您,父亲死的时候我也在场。我吓昏了,从此一直期待着您能抱抱我,给我壮壮胆,让我与您一块痛快地哭哭父亲。可您误解了我。我只想维护您,维护这个家,因为父亲死在我的眼前!
母亲,您吐在我书里的一口痰我将终生保存,永远鄙视您。
再见,祝福您,叔叔及我可怜的兄弟姐妹们。
一九七八年五月
半天没人吭声。王贤良说:"念完了。"他让信纸在桌上翻飞,仰天长啸的模样一步一步回到他的小房。
辣辣瞪着远处,好久才动弹了一下。社员见母亲在桌面上摸索,便点燃一支烟放在她唇上。辣辣颤颤巍巍吸了一口烟,满腔烟雾里发出声来:"我到底是作了什么孽哟!"一语未了,泪珠子雨点一样纷纷落下。
19
首先撤退的是咬金和他的朋友,也不光是为着贵子的事,那是历史进入八十年代的时刻,国家经济体制正骚动着,预示着即将来到的巨大改革,南方城市频频传来私人做生意的信息,交际舞像大潮前边的浪花,业已扑舔到了中原的沔水镇。咬金他们聚集到了工人俱乐部,半秘密地学习跳舞,演奏香港歌星邓丽君的歌曲。
教咬金跳舞的老师是蒋绣金。虽然咬金只是在四岁那年父亲送葬路上见过蒋绣金一次,她的名字却烂熟于耳,母亲咒骂了她一辈子。正是由于母亲在咒骂中充分渲染了蒋绣金的妖娆狐媚,咬金非常渴望这个女人味十足的戏子。他们一见如故。咬金自然是久不归家了。
社员受到咬金的影响,将据点转移到工厂单身宿舍,免得他看见母亲觉得对不住朋友,看见朋友觉得对不起母亲。
门庭骤然冷落下来使辣辣整日充满失落感。她不愿意老呆在幽深黯淡的老屋子里,经常坐在大门口,要么晒她积攒了多年的黑木耳香菇黄花菜等干货,要么缝缭陈年往日的旧衣裳,实际上补丁衣裳已没人肯穿,的确良席卷了全家人,当时传说这的确良穿也是八年,不穿也是八年,所以洗了等着干,干了又穿上,老是一件不打皱的新衣服。
王贤良对家庭前所未有的安静只差没有作揖谢菩萨。他至少有十天的光景什么都不干,搬把藤椅坐在堂屋中央,闭目享受宁静。他的眉心展开了,哼着小曲乐颠颠拾缀被年轻人们弄乱的屋子,将窗台上的牙刷放回洗漱杯,将挂在天井树杈上的毛巾放回洗脸架。扫灰尘,擦玻璃,仿佛事情越做越多。后来居然坐下来擦亮铝壶钢精锅之类的东西,一天能擦亮巴掌大一块,而家里熏的漆黑的金属制品大大小小至少二三十见。
那种"嚓嚓"的单调声音持续了半个多月,有一天辣辣终于忍受不了,奔进屋去嚷嚷起来。
"阿弥托佛!"她说:"你在修练什么功夫呢?家里乱一些脏一些有什么了不得!人是主要的!一个家里要有人!东西是死的,是要沾人的灵性才活鲜的。哦,人赶走了还不算,还要把人的热气全赶走?告诉你去哪儿最安静:坟墓里!坟墓里才是安安静静,井井有条的!"她推倒了椅子凳子,将牙刷倒在窗台上。
"住手!"王贤良也大声嚷起来:"你怎么如此愚昧无知!"
辣辣挺挺宽厚的胸脯,说:"哈,愚昧无知的是你!"她把小叔子拉得踉踉跄跄,让他看在年轻人们走了以后迅速剥落的石灰,"人的热气没了,墙壁就冷了,干缩了,石灰当然就不停地掉。"她说。
天井里的苔癣也在疯长,蔓延到了王贤良的房门口,土狗子打洞打到了饭桌底下,鼻涕虫大白天就横行霸道,而荧火虫不知怎么在水瓶茶壶间盘旋。
"这就是缺少人的荒凉气象,你懂吗?你一个人能赢它们吗?"辣辣见小叔子理屈词穷,就得寸进尺地发挥了她的预见才能,"等着看吧,这屋子不久就会跨掉了。社员咬金放出了笼子,会惹事的。社员小时候就----"辣辣想起了马灯坠落社员头顶的事,后悔不迭,啪地打了一下自己的嘴,不说了。
王贤良只觉得一团巫气搅得他昏头昏脑,他嘀咕了一声:"迷信。"还是尊重客观规律重新观察了屋子衰老的迹象,决定备些料,请泥瓦匠木匠修缮这幢老屋。
叔嫂俩就在这针锋相对的磕磕绊绊中度过了许多光阴,王贤良有时气得想搬走,但每逢来人找王贤良谈清问题,都是辣辣挡驾。"他没问题!如果你们硬说他有问题,那就先赔偿他那条为革命而跛的腿!"
就这样,日子过了下来。这期间艳春生了儿子,贵子的儿子也大了,得屋的病情慢慢好转,四清顺利地考上高中,社员找了一个叫梅芬的对象,一个水晶样美妙少女对咬金的崇拜迷恋在全镇传为佳话。这许多好消息并没有给老屋带来生机,因为它们全发生在老屋之外。辣辣表面是高兴模样,独自一人了就高兴不起来,说:"这世道!"然后依旧坐在敞开的大门口,有一针无一线地做针线,目送每一个经过家门的人。
就像马灯坠落一样,社员总是赶着巧出事。在全国性的第一次严厉打击刑事犯罪分子的时候,他喝多了一点酒,经不起朋友的怂恿,领一伙人去襄河堤上瞧姑娘。
沔水镇历代居民都有在襄河堤上乘凉的习惯。社员一张张竹床挨个瞧,说些混账玩笑话,引得一迭声骂他"流氓。"夜深了,他们发现防波林边有一个姑娘,就说:"社员,你敢不敢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