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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笑了笑,淡淡说道:“王爷宅心仁厚,可忘了我当年坐视李桃儿之死,且如今众人指摘我毒害王菡蕊?我不过一介阴狠酷妒之妇人,何德何能,让王爷执意如此抬举?”
萧绎俊秀的双眉微微地皱了起来,好似很悲伤地注视着我。“不……昭佩,我知道,那些都不是你做的。你其实单纯烂漫、热情善良,怎么可能下如此狠手?”
我微微有些讶然,挑起了一眉,应道:“哦?没想到王爷竟做如是想!王爷以为我还是当年颜园水畔那个天真的小姑娘么?那么,敢问王爷,王爷还是当年颜园中那个少年么?”
萧绎的面容那一瞬痛苦地扭曲了。他垂下了视线,黯然道:“不,不是了……可是,我知道你仍保有当年那种烂漫善良之心的,当你那一夜对我吟出《紫骝马》的诗句时,我就知道……”
我冷笑了一声。“哈!王爷,那你又焉知我不是为了求生,孤注一掷,想以此诗勾起你的恻隐之心,望你旧情未了,留我性命呢?”
萧绎苦笑,抬起头来,看到我的双眼深处去。“倘若真的如此,那你为何之前还要大费周折,不顾一切地投井寻死呢?”
我一时语塞,强词夺理道:“我……我只是不想让穆凤栖、王兰裳那两个构陷我的贱婢好过!即使她们打倒了我,也无法坐上我的位子!”
萧绎低低笑了,面容忽然变得云水般温柔。他更握紧我的手一些,温声说道:“那么,为何不气死她们,做了皇后呢?”
我哑然,脑海中忽然掠过许多人的面容,有方等、萧统、贺徽、李桃儿、王菡蕊,还有萧绎的父皇。呵,他们如今都已不在这世上,然而他们当初可曾想得到,正是我这命带大凶、恣意妄为的女子,最后却看到大梁皇后的宝座摆在面前,近得我触手可及?
“那么,你忘得了昭明太子?忘得了贺徽?忘得了智远?忘得了暨季江?……他们,在传言中,不是全都与我有染?你能够接受一个这样的皇后么?”我反问道。
萧绎的脸色忽然一暗,又转为铁青。他勉强控制着自己的情绪,说道:“昭佩,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了……我可以让自己尝试着去忘记,虽然不一定容易……”
我干笑了一声,“呵呵!王爷果真如此宽宏大量呵!昭佩何德何能,能让至高无上的天子容忍至斯?”
萧绎的眼中忽然爆出几点光芒,就似寒潭中忽然跌落了数点繁星,深湛而晶亮。他殷殷地望着我,轻声说道:“昭佩,我从前一直不敢说出来……我爱你呵!至今,仍是……”
“你爱我?你说,你爱我?”我突然无法置信地笑了起来,觉得命运的安排,原来是这么荒谬。
“那么,我寂寞了一生,原来都出自于你爱的恩赐?方等因为我们之间的不和与冷酷,义无反顾地出走,最后,死在了麻溪;但原来,你居然是爱我的?爱我爱得……把我们唯一的儿子,逼上了绝路?!”
萧绎倒退了一步,无法置信地摇着头,面容上充满了深重的痛苦和百口莫辩的悲伤。“不,昭佩,方等死了,我也很痛苦,你不知道,虽然我并非只有他一个儿子,但在我心目中,唯有方等才是我真正寄望殷切的,是我真正的儿子……”
“哈!是吗?”我冷笑了一声,从喉间挤出话来,“那么,王菡蕊呢?萧方诸呢?他们就是你爱我爱出来的吗?难道你忘记了自己曾说过的话:不有所废,其何以兴?”
我狂怒起来,汹涌的怨忿在胸臆间翻滚升腾,在我心底膨胀壮大,最后,使我的胸口几欲爆裂!
“这就是方等死后,你送给我们母子的话!不有所废,其何以兴?萧世诚,事到如今,你居然又回过头来,温情脉脉地对我说,其实你这一辈子,除了我之外,就没有喜欢过别人?!”我步步进逼,一只手重重地捶着自己胸口,而那里的疼痛,如一团永不熄灭的火焰,灼烧着我整个人,整个意识。
“难道这就是你爱我的方式吗?你这样自以为是的爱呵,把我心中仅剩的一点烂漫和温情,抹杀得干干净净;萧世诚,你难道还不知道吗?即使我心里仍旧对你存有那么一丝丝期待,我们之间的感情,也早已在无休止的猜疑妒忌、和时光的摧残磨折里,变得四分五裂,面目全非!”
萧绎向后踉跄连退了好几步,身躯抵上了书案的一角,才停下来。
看着他的样子,我的咄咄逼人忽尔全都消失,只余深重的疲惫和无能为力。我转开了脸,不再看着他,黯然地说:“世诚,你还不明白吗?在方等逝去之后,我们之间,再也没有什么是可以挽回的了……即使你爱我。”
萧绎陡然抬头,悲伤地注视着我,半晌才从唇间挤出一句话:“不……不要这样狠心……昭佩,要怎样……你才肯原谅我?”
我短暂地笑了一笑,“哈!原谅?世诚,你说得也太轻易了一点……不,我不肯原谅你。你从来都把其它事物看得比我重要……从前,是要讨你父皇的欢心;后来,是要与你的兄弟手足相争;现在,又是这江山社稷!一切都到手了之后,你才会记起我……然而我们为了你的今天,付出的代价已经太大,沉重到我已经无法承受。在你的身后,我已经在漫长的等待里枯萎;更甚者,我们的儿子,已经变成一堆枯骨——”我蓦然哽住,泪水涌上了我的眼中。我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百般委屈与怨怼,忿声道:“无论你当初是自愿为之还是被动自保,但是你终究是争了一辈子!你现在赢了;然而,你的胜利,只是建树在一片荒芜废墟之上的两败俱伤,又有什么意义呢?”
萧绎终于被我的一番话击倒了,他的眸中充满了绝望的悲伤和痛苦,仿佛有一瞬想要向着我渴望地伸出手来,碰触我的面颊;然而他终于忍住,缩回自己的手,低声问道:“那么,倘若我肯把这一切都抛却了,你就肯相信……我的诚心?”
我有些愕然,又有些好笑,觉得他此时还问出这样的问题,简直是天真得不切实际。我感觉有些荒谬地反问道:“抛却?抛却你付出了遗弃我、逼死方等这样巨大的代价,才换来的江山社稷?这么轻易就抛却?你舍得么?……你以为我会相信你么?”
萧绎没有被我话中的挟枪带棒所逼退。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好,昭佩,你等着。”他似是发狠般地说,握紧了双拳,一拳擂在书案上,狠狠地咬牙,再重复了一遍。
“昭佩,你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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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清六年冬十一月丙子,萧绎即位于江陵,改元承圣。由于贞惠世子萧方诸已于出镇江夏之时陷于逆贼侯景之手,为侯景所害;故立王太子萧方矩为皇太子,改名元良。立皇子萧方智为晋安郡王,萧方略为始安郡王,封我所生的女儿萧含贞为益昌公主。追尊生母阮修容为文宣太后,改谥忠壮世子萧方等为武烈太子,先帝萧纲为简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