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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知我低下头:“我……当时急诊室里很忙,我看他又没什么异常……”
“你看?你用什么看?你的眼睛会比射线更厉害?当医生的不仅要知道怎么治病救人,也要知道怎么保护自己。胫骨平台骨折有隐蔽性,x光片会误诊漏诊,用CT才能准确判断,这你不知道吗?医院以前不是没有出过这种事,我跟你们也强调过不止一次,你都当成耳旁风了是不是!”
认识杜均这么久,他第一次这么严厉地说话。叶知我听着,头越垂越低,咬住嘴唇不发一语。杜均说的这些她都知道,现在回头想想,自己犯下的这些错误实在是又低级又弱智,当时的她是怎么了?为什么会这么糊涂!
叶知我在心里对自己叹息,根据病历记载,这位市民来看病的那一天,就是宁辉钢铁公司钢水泄漏事故后的第二天。
也就是,她时隔五年后与费文杰重逢的第二天。
叶知我曾经不止一次幻想过可能会有的重逢,但从来没有想到过是在拥挤不堪、喧哗不堪的急诊室里。周围有血有伤有泪,空气里满是刺鼻的气味,他垂眸看着手臂上的伤口,又真实又遥远地出现在她眼前。
在接下来的很长时间里,叶知我脑子里反反复复闪现的都是现在急诊室里的费文杰,和五年前她最后看到的他。江南春天绵密的细雨里,他穿着一身黑衣服站在一丛青翠欲滴的竹子旁边,头发被淋湿,视线也被淋湿,和雨丝一样绵密地看在她身上,裹得她寸步难行。
可现在说什么也没有用,心神不定不能成为推脱责任的理由,医院领导找叶知我谈了一次话,之后律师也找她详细了解了当时的经过。因为叶知我已经递交了辞职信,交接工作也差不多完成了,心血管中心这边的领导体贴地让她回家休息一段时间,等候通知。
回家里闷闷地睡了两天,第三天晚上欧阳阳敲开房门把叶知我拽了出去,拖着她去找地方散散心。
这种时候,适度的放纵是抒解情绪最好的办法,两个女人打车来到一间酒吧,准备来个不醉不归。叶知我酒量有限,喝得又猛,半瓶子黑方没多大功夫就下肚了,苏打水掺得多了点,痛痛快快打了两个带着酒香的嗝。
叶知我和欧阳阳向后瘫坐在松软的沙发里,乐队慵慵懒懒地唱着一首不知名的外国情歌。酒精迅速在体内蒸腾,叶知我眼前有点晃荡,她低笑着对欧阳阳说道:“我真后悔,上回我应该跟你们一起去烧香的,要不现在也不会这么不顺。”
“想开点吧亲爱的,都会好的。”
叶知我笑着,突然用两只手捂住脸,向下缩得更深,带着怯意悲意的声音从指缝里传了出来:“欧阳,那个人……他一辈子都要残疾了……一辈子啊……”
欧阳阳挪坐到她身边,关切地拍拍她的肩膀:“这事不能全赖你,x光片我们都看了,确实看不出骨折的痕迹,我去打听过了,医院方面会出面为你说话的,事故鉴定地边老杜也有熟人,你这样的根本不可能鉴定成医疗事故,别太担心了。”
叶知我摇摇头:“我心里难受,欧阳……要是我当时坚持让他去做个CT,现在一切都不会发生……是我的错……”
“别往自己身上瞎揽罪名,这也就是你摊上了,换作我们急诊室任何一位别的医生都会做出跟你一样的判断。老杜说的很对啊,我们医生长的也是人眼,不是x光眼,我们也要依靠科学仪器才能做出正确的诊断。现在错的是那台x光机,它拍不出来你有什么办法?当时也是病人坚持不肯做CT,你完全已经尽职尽责了!”
叶知我紧紧闭起眼睛,除了无所适从,心里还有很深的无奈,从学医的第一天起她就知道这是个非常非常严格的职业,工作中容不得一丝一毫的疏忽,医生的一时无心之失,对于患者来讲可能就要付出一生乃至于生命的代价。她一向都很自警,从来不放松对自己的要求,偏偏就错了这么一次,偏偏就错得这么严重!
欧阳阳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从事这个职业的人碰到这种事心里会有多痛苦,她很了解。劝慰没有任何意义,只有陪着叶知我慢慢把最难的这个阶段捱过去,时间久了,也许就会淡忘了。
叶知我吸吸鼻子,拿起纸巾在鼻子下面按一按,端起酒杯又是一口仰干,斜睨着眼睛看欧阳阳:“我干了,你快点。”
欧阳阳体贴地微笑着:“姐们这一百斤今天晚上就拍这儿了,你喝多少我喝多少!”
酒精不仅能麻醉神经,也能麻醉时间,在清醒之前世界只剩下眼前这一小块方寸地,酒在嘴边歌在耳边,叶知我先是哀声叹气,再然后就开始不停地笑,傻笑,不知道为了什么,乐呵地嘴都合不拢。她一路地笑着,从出租车上歪歪斜斜地下来,硬把欧阳阳塞回去:“不用你送,我没事,呵呵,爬个楼而已,放心吧!”
欧阳阳的神智稍微清醒一点,扒着窗户不放心地追问:“能行吗?还是我送你上去吧,回头再在楼梯上坐一晚上!”叶知我摆摆手,把包搭在肩,转过身一步三晃地走进了楼梯道。听着她的脚步声消失了,欧阳阳才拍拍车前座,让司机师傅开车回家。
叶知我的小屋子在四楼,老式小区的楼梯道很窄,每两层之间拐弯的地方还堆放着一些住户的杂物。台阶好象比平时高了一点,叶知我的脚尖在台阶上绊了好几下,跌跌撞撞地往上爬。低下头从包里翻出钥匙,走上最后一排楼梯。
走道里三楼的灯亮着,四楼的灯还没有按开,明明寐寐中叶知我看见了站在她家门口的那个高大身影。她扶着扶手闭起眼睛,对自己笑了几声,再睁开眼,费文杰依旧在那里站着,并没有象梦境一般消失。
叶知我看不清费文杰的神情,她眼前模模糊糊,好象有一幅很薄的窗纱一会被风吹起,一会又静静地垂下,总是挡住她的视线。她不耐地抬起手拨拉着,可怎么也拨不开,她笑着,不厌其烦地重复这个看起来十分愚蠢的动作,笑得仰起了头,重心跟着向后仰,站在台阶上的双脚下意识随着挪动,整个身体猛地就朝天栽了下去。
胡乱划动的双手被一只有力的手攥住,费文杰握紧叶知我的手腕,稍一用力把还在格格乱笑的她拉上台阶,站在了他的身边。叶知我垂下头,额头抵住费文杰的肩膀,握着手腕,醉意薰然地低声撒娇:“文杰,你弄疼我了……“
她深深地喘息着,笑得很开心,眼泪却也不住地流了出来:“文杰,我疼,手疼……”
费文杰扶她站好,从地下捡起钥匙在她眼前晃晃:“哪一把是?”
叶知我眨眨眼睛,黏人地又贴了过去,重新枕在了他怀里:“文杰,我再也不喝酒了……别告诉我爸……求求你,别告诉他,好不好……好不好……”
费文杰深吸一口气,低沉的话语从牙缝里蹦了出来:“你爸爸,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