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见初和李胜南不算是太熟,但其实他们同批在市局参加培训。只是李胜南培训结束就被借调出去,今年才刚刚回来。
有相似的标签就容易熟络起来,两个人就着学校和社会新鲜人的话题东拉西扯。
“你跟老杨是吵架了吧,”李胜南的声音低下去,“科里都知道了。”
赵见初手一松,差点把皮肤钻取器掉地上。他心里懊恼,办公室里的人也太八卦了。
李胜南一手拉紧用止血钳,另一手持着剪刀麻利地剪下一块组织,放进已经装好固定液的玻璃瓶里。
“我去年呆在下面县里,说真的有些事见多了,老杨说那种话,至少我现在已经不会觉得生气了。”她好像宽慰赵见初,又好像是说给自己听,“大多数时候,他们都是很好的人,也对工作尽心尽力,对我也很不错。”
她抬头向赵见初,“但总有那么一些时刻,时不时的,我会觉得他们又好像是另一个人。比如第一次知道杨哥在和他太太做试管的时候,我就觉得很惊悚。”
赵见初低着头,在心里反复揣摩着李胜南的话。
惊悚,她用了这么个词。
他也知道老杨在和嫂子做试管的事。其实这件事在局里甚至算不上什么秘密,因为已经做了三年,在雨安这种小地方,谁的爸爸是谁的医生,谁的老师又是谁的朋友,任何秘密都很难成为真正意义上的秘密。
“我就在想,女人做试管那么痛苦那么可怜,”李胜南伸手比划了一下,“这么粗这么长的针,从印道刺穿经过腹腔,还有感染,还有各种并发症。我在临床轮科实习的时候,在妇科见过一个取卵后并发卵巢扭转,正常一颗葡萄那么大的器官,扭转充血后变成橙子那么大个。”
“我就在想,老杨自己不就是法医吗他应该比别的丈夫更明白他的妻子有多痛吧他也会觉得痛吗让妻子这么痛苦的事情,他坚持做了三年。想到这些,我就觉得很惊悚。”
李胜南语气变得有些讥讽起来,赵见初默不作声。
赵允望也是法医,程蝶生孩子的风险他应当比普通人更明白,但程蝶还是生了,最终把自己的命搭进去。赵见初想,这是赵允望所预期的结果吗或者说,明知道生育可能会让妻子死掉,但对风险心知肚明的赵允望还是选择那样做了,从某种程度上说,这算不算是一种杀人
他的声音很低,仿佛自问“对他们来说,生育真的是一件极其重要,重要到可以放弃任何东西的事吗”
李胜南笑了。她丝毫不遮掩脸上的讥讽刻薄,却也压低了声音,仿佛一个巫婆在传授致命毒药的配方“这么说吧,我们女人想要孩子,是因为这个社会从我们生下来的那一刻起,就不停地往我们脑子里刻生孩子这三个字。这个世界告诉所有女人,生孩子的女人才是好女人。一个女人说她不生孩子,等于向这个世界大声宣告她不想做一个好女人。坏女人意味着世界的弃绝,她会被惩罚,被抛弃。要付出惨痛的代价,才能来换取不生育的权利。”
她望着赵见初,“可对男人来说,生孩子原本就无关任何痛苦,能得到的只有回报,而不生才是自找麻烦,”她眯着眼,捻起拇指和食指,“换做是你,你怎么选”
李胜南高高的个子,平时梳个利落的马尾,很笑很热情,此刻她的嘴巴里正在咀嚼着最冷酷的话,“明明有权力做选择的人,是老杨那样的男人,他们大可以选择不要那些好处,换来妻子的安宁,可他们偏偏没有。男人口口声声谈论着对妻子的,做的却是将女人推向绝境的事情。那么他到底是站在哪一边,是向着妻子,还是向着他自己又或者是别的什么,这种到底是骗局还是圈套,难道还不清楚吗”
“为什么不离婚,为什么会挨打,为什么要生孩子”李胜南了然地笑笑,“说得就好像有得选似的。有选择的人,当然从来都不在乎没选择的人啊,不是吗”
赵见初脸色有些发白。
他想起老杨当时在争执中用来教育他的话你不要先入为主,带有色眼镜,因为你不知道他们的婚姻里发生了什么这种理智和公正,当时他无法反驳又无法认同,只能气得咬牙不说话。现在想来,是不是其中已经带着某种隐形的预设,才会显得那么荒唐,而他自己却又恰恰生活在这种预设里
他模模糊糊地感觉,就像蝴蝶扇着翅膀从他面前飞过那样,闪过一片倏忽的影子。他隐约捕捉到了一点,但那一点还不够他清翅膀的花纹,不够戳破那层笼罩着世界的,笼罩着老杨的,笼罩着赵允望以及所有人的迷雾。
从他知道程蝶是为了生他而死的那一刻起,那一层阻挡真相的雾就长久地种在了他的心里。为什么程蝶要冒着生命危险去生孩子,为什么赵允望任由程蝶去冒这样的风险。他在这一刻似乎隐隐约约地摸到了这团雾的边界,而那个边界远比他想象得更加可怕冰冷。
赵见初取下来固定的材料太多,一时半会又做不出来,堆在操作室,很惹出了些埋怨。主任特地过来找他,叫他采样注意效率。
坐在旁边的老杨忽然开口替他解释,还在主任面前把事情都揽到了自己头上。
主任走了后,他尴尬地向老杨道谢。
“我知道二组有新证据了。”老杨平淡地说,“是我疏忽了,你的怀疑是有道理的。”
临下班的时候,赵见初还在守着做脱水透明,他原本带着口罩,带久了就感觉半张脸都是麻的,耳根也刺痛,忍不住偷偷把口罩摘下来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