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判和大道理对我这个人都不起作用,起作用的反而是另外的事。我最后一次从牢里出来是1964年夏天,我从儿时上过的学校走过,听见里面传出打乒乓球的声音,我的乒乓球曾经是打得很好的,在我爸爸自杀以前,我得过一次亚军,所以我不由自主地走了进去,迈进了赛乒乓球的屋子我一进去,正在打的两个同学突然都不打了,他俩不约而同地离开球台,去把搁在一边的外套抓在手中,用那样的眼神望着我他们是怕我掏走他们的钱包。你说怪不,这个镜头忽然使我良心发现,我跑出了学校,跑到了河边,我把所有衣服全都脱光了,跳进了河里,使劲地游泳,我拼命地用手脚往下按水,使自己浮起来,我脑子里轰轰地响,只有一个声音我不了、不了、不了紧接着第二天又发生了一件事,我靠在墙上晒太阳,心里头像梗着根竹竿,忽然有人叫我佟岳佟岳我抬头一,是公社副记老李,这个老李以前我只是认得他,从来没注意过他,他为什么那么惊讶地叫我难道我又犯了什么罪过佟岳佟岳蜈蚣爬上你脖子了我本能地一拍,把一条半尺长的蜈蚣拍下了地。我很奇怪,我这么一个人,就是被蜈蚣咬肿了、咬死了,又有什么可惜这个老李怎么这么可惜我我抬起眼睛,只见老李走到我的眼前,他那时顶多三十多岁,瘦格格的,用瘦巴掌拍了我肩膀一下,其实是很平淡地说了几句佟岳呀,你年纪轻轻,为啥就这么半死不活的呢我着你可惜哩你要是好好作活路,我你出息大哩他说完也就走了。他一定不知道他这几句话的力量,这几句话就把我一生给决定了,没几天我就跑到天山脚下,隐姓埋名,一下子就这么多年”
“家乡的人,你的妈妈,一直不知道你的下落吗”
“我妈妈知道,我给她寄过钱,所以家乡的人也知道。当中,一纸外调信函,使大家知道了我是右派的儿子,所以,一直抬不起头来。白天我闷头干活,晚上我就也真是巧事,当中,我们公社中学的图馆所有的文艺几乎都被宣布为毒草,这些毒草被扔到了一个大坑里,原来说要烧掉,后来不知怎么的又没烧,用沙埋了,我就常常去挖一点带回我那屋里,呀结果,我上了文学,我手痒了,我就写”
“你一直没有成家吗”
“谁说的七年前我就有老婆了,我们有两个孩子”
“那,你说的女朋友”
“女朋友就是女朋友,当然不是老婆。我老婆也是个出身不好的黑五类,我们就凭都让人瞧不起这一点,互相可怜,结婚了。可我并不她,她其实也不我。我们就这么过,我中国人里有不少是这么过,没有情,也不一定厌恶女朋友是这两年从县里分来的师范学校毕业生,在我们村学校教,比我小很多,文学得不要命,为了你一篇该死的,我们俩能吵上两三个钟头。我她,她也我。可我不能跟老婆离婚,她没地方去,还有两个孩子。我那女朋友说她一辈子不结婚,一辈子当我的朋友”
“你不应当自私,你应当劝她结婚”
“和谁结婚和心的人她心的人就是我。”
我望见他那黑亮得让人没法形容的眼睛,知道改变他的意念是不可能的了,便沉默下来。
6
这天晚上我赶写一篇稿子,睡得很晚。夜里,我迷迷糊糊做了好多梦,我仿佛见佟岳手里拿着一把菜刀,就站在我的床前,忽而他把菜刀扔掉,脱光衣服跳进了一条大河,高溅的白浪花里,跳动着他黝黑健壮的身躯
第二天清早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天光已经透过半开的窗帘,亮晃晃地照到我的被子上。人和孩子都走了,桌上撂着两只喝空的粥碗,无言地指示着我起床后应尽的义务。
这时,又响起了敲门声。还是那种用中指和食指的指甲,交替地敲击门玻璃的哒哒声,而且频率急剧地加强着。
一定是佟岳又来了。他好不容易从新疆来一趟,我应允同他多谈几次。我答应留下他的稿,抽空就,然后陆续给他寄回去,当然要提些意见我估计那都是难以公开发表的东西,我没有说“如果好,向刊物推荐”的话,以前我曾轻率地同一些文学青年讲过,结果弄得很被动,编辑部和文学青年双方对我都很有意见。
我一边答应着“就来”一边匆匆地下床穿衣。穿好衣服后我先把唯一的两扇活窗打开,屋里憋了一夜的蚊香气,掺和着我一家三口呼出的废气,实在难闻。从窗缝中飞出几只血肚黑蚊,举手拍去没有拍中。于是我走到门边打开了门。
门外站着的是田欢。
我非常失望,而且压不住厌烦“你”
“我。”田欢大摇大摆地进了屋,径直走向藤椅,先把上头的坐垫拿起来抖了抖土,然后再搁回去,轻轻地坐下。
“又写什么啦”他偏头向桌上望去,毫不客气地拿起桌上的稿纸,翻动着。
这是最让我难受的事。我没有成篇的东西,最怕别人,就连人偶尔从我肩后探一下头,我也要不自在,常常引起口角。
我从他手中抽出稿纸,搁回桌上,明确地给他个钉子碰“你不要管。”
他无所谓,从随身带来的手提包里,取出一只厚厚的稿袋,“啪”的一声摔到我的桌上,笑嘻嘻地说“你给我们的本子。”
仿佛他用不着知道我有没有时间、有没有兴致来读他们那个本子,仿佛他让我读,是对我的一种赏脸和恩赐。
我没有作声,只瞥了一下稿袋上写着的题目漓江诗女,下面并列着三个署名,头一个是他。我怀疑这个本子的价值,因为我可以肯定田欢其人虽然对漓江和姑娘都不陌生,却基本上与诗无缘;但是我又相信这个本子八成能拍成片子,因为我知道署第二个名字的正是那位从田欢手中买到录音机的导演,而第三个名字则是一位只热衷开家庭舞会而从不读的干部子弟,他的唯一长处就是他爹的职务相当不低。我注意到导演的名字后面有个括弧,写着“执笔”字样。我真该为这位中年导演一哭。
“我们想先在刊物上发表一下。你得帮我们把这事办成。”他厚颜无耻地扳动着指关节说,“你以后也有用得着我们的时候。发出来领了稿费,咱们先去全聚德,你把老婆、孩子全带去,咱们不喝中国酒,我有从友谊商店买的三十三块钱一瓶的苏格兰威士忌,喝完了瓶子给你儿子当凉水瓶用。”
幸好这时又有人敲门,不然也许我喉咙里的一团火就喷出来了。
这回来的是佟岳,我觉得他对我是那么宝贵,我一把握住他肌肉结实的胳膊,把他拉到床边坐下;于是他一双沾满污泥的鞋又蹭到了床单下摆上,在我人曾唠叨过几句的污迹下,又添上了新的污迹。
我没有给他们双方介绍,他们两个对望着,两个人眼里都毫不掩饰地流露着鄙夷的神情。我望着这个场面,心里涌出一股复杂的滋味。他们两个各自有着完全不同的父亲,这就决定了他们两个有着完全不同的生活境遇;过去是这样,现在仍未彻底改变这种状况,将来呢
我尽可能平和地对田欢说“好,本子就留下吧,我下星期一就给你回音。”
他站起来,分明不仅是说给我,而是首先说给穿土布衣服的佟岳听“我跟学校请了创作假,明天我们就去承德烟雨楼,在那儿写第二个本子;如果那儿的小灶败胃口,我们下星期可能就转移到无锡太湖边上去,你先等我的信吧,信上我会把信箱号码告诉你的。”
我忍耐住,把他送出了门,他不怕屋里的佟岳听见,在门外对我说“那小子是上访的吧你少理他们,省得给你惹事。”
我回到屋里。佟岳一句也不问关于田欢的事,显然,不是不感兴趣,而是已经透。我想到佟岳虽然比我小五岁,但他的阅历却分明比我丰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