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到藤椅上,诚心诚意地报他以微笑“我们再敞开谈谈吧”
“不谈了。”他直截了当地对我说,“我打算今天下午就回去。”
“为什么你不是第一回来北京吗不是还有事上访吗钱和粮票不够我可以给你点”说到“钱”字,我意识到自己脸红了。其实这又何必
“我到长安街上走了走,是漂亮。可是我钻进街上的胡同往里走,心里就难受。为什么三十年了,光是把街面弄得漂亮了一点,稍微向里深入一点,马上就经不起推敲这几天下雨,那些胡同里多少房子漏雨,我从破旧的大门望进去,蘑菇似的小房子,自己盖的,高高低低地挤在一起,院子里汪着水,小孩子用树棍打水玩这不该是离长安街几十米应该有的景象”
“那么,你认为造成这种景象的原因是什么呢我们应该怎么去解决这些问题呢”我认真地问。
他沉默了大约半分钟,忽然眉毛一扬,用低沉的嗓音说“我本来不想告诉你你知道我那女朋友是什么人吗”
他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忽然扯到这上头来我没吱声,只听他慢悠悠地说“她是从内地下到新疆兵团的知青,后来上了师范,毕业以后分到我们那儿小学校的”
我提醒他“你已经告诉过我了。”
他声音高扬起来“可是我没有全告诉你。我们两个先从文学上接近,后来,交往深了。她有一次偶然提起她的父母,她的父亲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同她母亲离婚了,她的母亲死在1967年,是经不起揪斗,上吊死的,罪名是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漏网右派你为什么好像不愿意听这些这种事太多太多,不稀奇了是不是当初我刚开始听她讲,也是这么个劲头,我虽然也同情她,但并不震动;后来,她就从箱子里拿出一样东西,说是她妈妈的遗物,你猜那是什么”
他睁眼望着我。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我怎么猜得出来为什么非要我来猜
“告诉你,你记住”说到这里,他两眼像放射出了电光,简直要穿透我的心肺,然后,他几乎是一字一顿地宣布说,“那是一只破旧的、用布片缝的球,里头填的是棉絮和线头”
我不由自主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心脏仿佛猛地被电流击中,腾腾腾地几乎要冲出我的胸膛
“当时,我一把抢过那只布球来,红着眼嚷你妈是校长”
“是呀,我不是早就跟你说过吗”
“她是“漏网右派”哈哈哈我狂笑起来。”
“是的。造反派说她反右的时候不坚决,有的人五七年就该划右,她拖呀拖到五八年才去划”
“我就大声问她你知道她五八年划的右派里,就有我的父亲吗”
“你的父亲她五官整个乱了,完全变了模样。”
“哈哈哈我父亲经你妈的手划成了右派,卷起铺盖卷滚回了家,后来就上吊死了;八年过去,你妈又被说成是“漏网右派”,也上吊死了哈哈哈我抱住头笑,一直笑到又抱住头哭。”
“我把一切都告诉了她。她原来没问过我是从哪儿到新疆去的,怎么去的;我也没问过她的家乡在哪儿,家里有些什么人;我们都回避问这些问题。现在说开了,我们才明白,原来我们不是冤家不聚头。那天,我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那只破布球夹在了我们胸脯之间,我们的眼泪打湿了那只球我三十岁,她才二十一岁,我们加起来也不过刚过五十岁,可是我们仿佛一下子都变成了六七十岁的人,我们觉得悟出了许多的真谛,我们成熟得连我们自己都害怕”
我重重地坐落到椅子上,用手支着额头,仿佛被人用重锤敲击了一下。
“你明白了吗这就是我对你那问题的回答中国为什么搞成了这个样子就是因为吃了极左的亏开头,是好人出于好心左,后来,、那一小撮野心家、阴谋家就凭着比左还左得了势,不分青红皂白地一个劲反右、反右、反右,结果,跟着反右的人自己也成了右派,让人家活不下去的人自己也活不下去中国要想前进,就要狠批极左你们文学家还犹豫什么呢怕什么呢”
我抬起头,望着佟岳那刚毅的面容,那充分体现着男性美的小胡子,那黑得像潭底青玉般的眼珠,那整齐、结实的两排白牙,那脖子上隆起的伤疤我忽然觉得,他就好比是一座荒莽的大山,这大山上确实生着杂草、露着乱石,没有森林绿荫,没有溪泉瀑布,不入名胜之流,不堪耕种收拾但是,这山下却埋藏着最珍贵的黄金
我依依不舍地把他送走。我心甘情愿地送了他一册处女作,一张签有名字的照片。他不让我送出胡同口,他给我的临别赠言是“批极左要从讲真话开始。你要句句都讲真话。真话让我活得下去。真话能救中国。”
他走了,给我的床单上留下了污迹;他走了,在细雨中打着一把破旧的蓝色塑料伞,我临到最后才出伞上用红漆写着的旅店名字,原来那是他租用的;他走了,他的背影绝不高大,但是厚实、淳朴;他走了,给我留下了一叠边缘打皱、沾有水渍的稿子;他走了,给我留下“我杀过人的”这样的永远难忘的声音;他走了,他使我永远难忘那只用碎布缝成的、里面填着线头和棉絮的球;他走了,他的妻子和女朋友都在等着他,还有他的孩子;他走了,要走几千里,要走到对我来说犹如天涯般遥远的地方;他走了,我应当做些什么在这块被十年浩劫弄得人与人之间缺乏真诚的信赖的土地上,我对他所给予的信任和托付,何以报答
7
夜雨哗哗。我坐在自己的斗室里,沉思着。一开始,我只为田欢那样的幸福青年过分的幸福而愤慨,为佟岳这样的不幸青年如此地不幸而抱不平;渐渐地,我的心平静而充实起来,我意识到,要改变田欢的个人品质也好,要开采出佟岳那深埋的黄金也好,关键还在改造他们所处的环境,而要使这环境在各方面都真正称得起是科学社会主义的,我们也许还得付出昂贵的代价
当然,事情要一点一滴地做起,我有义务立即行动,用我当之有愧而毕竟已有的影响,靠我的努力活动,去为佟岳这样的青年开路,去为金矿寻求开采者我想到了自己,如果不是有那么多热心可感的前辈和先行者为我奔走呼号,仅凭我自己的一点点才力,我就能达到今天这个地步吗我不能守成,我要勇猛精进,我要为走在我后面的弟妹们搭桥做梯
8
又是一个清晨。
又有人敲门。
我去开门。
1979年1月,,,请牢记收藏,网址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