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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4章(第1页)

人人都有一双麻木的眼,空洞倦怠地看着风尘仆仆的征人离去又归来,他们脚下走的每一步都踏着他们用血泪换来的财帛粮食,他们之中死去的每一人都是他们亲手养育的无辜孩童。

他们付出了自己的一切……可结果又是什么呢?

一年又一年战火连天,一次又一次无功而返……长安明明已经近在咫尺,为什么却要放弃唾手可得的昔日旧都?那是中原龙脉!那是王气所在!没有长安还谈什么大胜?还谈什么社稷中兴?

他们的一切都被浪费了!

祸首就是台城中那个宋家的小太后!女子主政终归不成体统,哪比得男子大智大勇多谋善断?只听胡人几句威胁便吓破了胆、匆忙下旨将神略军召回千机府,分明就是在此关键之时拖了大周的后腿!

惜哉!痛哉!

痛苦之后涌起的是愤恨,人人都以为是自己被辜负、却不知造就这一切癫狂的根源只在心底无边的恐惧——倘若他们当真永远无法夺回长安呢?倘若偌大一个中原从此就真的不再属于汉人了呢?倘若有朝一日胡虏果真打过大江一线、连金陵都不复存在了呢?

……他们该怎么办?

还有谁……可以再最后保护他们一次?

宫门内外天地迥异,朝廷与百姓不同、无论如何都不会承认光祐二年那场北伐是一场痛彻心扉的惜败,相反更要体体面面张罗起一场庆功大宴,贺江北四州重回大周版图。

入夜之后乾定宫中灯明如昼,群臣百官皆似年前贺岁一般于席间推杯换盏,太后与少帝都到了、唯独远归的君侯迟迟不曾露面,听闻今日他入城后便独自回了侯府闭门谢客,或许亦视今日之事为耻、不会赴宴了罢。

宋疏妍也知道的……他不愿来。

打从她下诏命他弃长安还朝的那日起他便不肯再在奏报之外寄来信笺了,直到几日前才终于有罕见的一封,展阅后却只见很短的一行字——

“归期已定,不必相迎。”

她不知那句“不必”是什么意思,或许他是恼了、不满她为逼他南归而命千机府强行将神略军召回,也或许他只是怯了、不愿她亲眼看见道旁百姓眼中的失望与怨恨——她疼痛又惶恐,几近一载的分别实在太久,她的确感到自己就要撑不下去了。

但她还是听了他的话,白日里只让少帝一人去犒赏三军。他如今年纪渐长、她也有意要将朝政渐都归还,扶清殿与宫门相距甚远,她只能听到三军礼见天子时如洪钟般回荡的高呼,却不能窥见半点那人夜夜出现在她梦里的面容。

此刻她坐在珠围翠绕的金殿里、正是这世上最后一个不曾与他重逢的人,心底的热意早已冷去了,唯余孤独翻涌得与当初刚嫁去洛阳时一般厉害——她不知该去何处寻他,也不知该如何谋得一个答案,说到底他们之间任何事做决定的都是他,十年前在江上他要分开就分开、在钱塘他要相守便相守,十年后在此处他也同样来去自由,被道道宫墙困住的人从来都只有她一个罢了。

可最后……他还是来了。

从明灯之外寒凉的夜色里,从月光之下空旷的御庭中,矜贵的紫袍是无上权位的殊荣,那时瞧着却莫名显得寥落起来——他瘦了很多,几乎就像当年在洛阳宫中再见时一样瘦,峻厉的目光有种说不出的苍冷,仔细想想也实在与十多年前那个“金羁络骏马,锦带横龙泉”的晋国公世子相去甚远了。

大殿之上倏然一默,大约群臣那时都感到了一丝微妙的恐惧,唯独阴平王冷冷勾唇轻蔑一笑、目光又与老神在在坐在隐蔽处的太傅一瞬相交;宋疏妍并没瞧见这些,一颗心在余光瞧见他衣角的那一刻便被揪到最紧,他的消瘦令她心疼,而他眼底分明的黯淡又让她无助得想哭。

……三哥。

她在心底大声地叫他、可其实自己也不知叫他究竟要做什么,人都说什么“欲语泪先流”,她却连眼泪都是不被允许的;她看着他下跪,看着少帝神情为难地给他封赏,看着他面无表情地重复着自先帝在时便许下的“拒不晋爵”的诺言,一切都跟过去一模一样,可又好像已然渐渐面目全非。

他并没有看向她,她也无力再去探究这种回避背后的缘由——她只想拥抱他,拼命地、用力地、歇斯底里地、罔顾体统地拥抱他,这世上总要有人真心实意地为他的归来庆贺,无论他是否带回了胜利,也无论他自己是悲是喜。

“孤有些醉了,要去更衣……”

她听到自己这样告诉身边的少帝,声音微微颤抖、其实那时多少已算有几分失态,她想坐在下首的那人一定听懂了她的暗示,只是不知会否如她所愿与她相见罢了。

“若孤回来得晚了……陛下便自命他们散去吧。”

偏殿中是一片静默。

她屏退左右独自隐入门内的阴影,唯一的光亮便是窗外檐下微微摇曳的宫灯,辜月的寒风十分凄冷,此刻呜呜不停地吹着、像是有人低低在她耳边啜泣。

她很冷,未燃炭盆的宫殿在这时节便是凌冽的冰窖,她不怕黑也不怕孤独,只怕那个等待已久的人不肯再来——甚至她也怕他来,怕他眼底积蓄的寒霜太厚,而她残存的余温已无法再将它融化。

直到——

吱呀。

她听到门扉几不可察的响动,下一刻微弱的脚步声便渐渐向她靠近,窗外宫灯朦胧的亮光映照出那人深紫的衣袖和目下眼泪般的小痣,她的手一瞬抖得更加厉害,笨拙的口舌又像是被逼人的寒气冻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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